第4章:12小时轮班制
电子表血红的液晶数字跳成“17:50”时,电铃声如生锈的锯条撕开宿舍楼的寂静。夏双国从铁架床上弹坐而起,上铺廖志超的鼾声卡在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咕噜声。昏黄灯光切割着八张床铺的疆界,汗酸味与香港脚臭味在二十平米牢笼里发酵。铁床吱呀,搪瓷盆哐当,痰盂倾倒的哗啦声里,夜班的齿轮开始咬合。
“新来的,属王八的?”宿舍长陈大勇的胶鞋底踹在夏双国床柱上,震落的铁锈像褐色雪霰。“七点前打卡,迟到扣半天粮票!”他亮出掌心三道刀疤似的掌纹,“这个月老子被啃掉三十块——够买三条‘红双喜’!”
夏双国摸出枕下汗透的纸币。离家时的93.4元缩水成22.3元,母亲绣的平安结毛边支棱如刺。他想起父亲塞钱时袖口的破洞,那五十元钱熨帖在内袋,带着野牛沟灶膛的草木灰味。
洗漱间地面黏着黑黄痰迹。夏双国等了十五分钟才拧出锈红色的细流,铁腥味混着漂白粉灼烧鼻腔。镜中人眼袋浮肿如注水的鱼鳔,下巴钻出的胡茬青中透黄——离家才五天,野牛沟少年的轮廓已被流水线蚀去棱角。水龙头旁泛黄的告示被水汽泡涨:“节约用水 违者罚款”,最后那个“款”字洇成张牙舞爪的恶鬼。
“湘南伢子?”邻铺老汉递来半块砖头似的馒头。老王是个东北汉子,老王是个东北汉子,右掌像被剁掉头的章鱼,只剩拇指和食指突兀地支棱着。“尝尝咱关东杠头馍,抗造!”夏双国咬下去险些崩了牙,霉味在舌根蔓延。他看见老王断指处新生的肉芽如扭曲的蚯蚓,脓血渗出纱布边缘。
厂区路灯在晨雾中晕出毛边光晕。夏双国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碎石路,清洁工老张正用铁钩掏排水沟。发霉的饭盒和黏腻的避孕套缠在钩尖,他哼着跑调的《涛声依旧》,豁牙漏风:“C线夜班?自求多福吧!昨晚二车间又抬出去个咳血的,肺痨晚期!”老人突然从兜里掏出扁铁盒,“拿着,虎标万金油,抹太阳穴上——当年在越南丛林里,美国佬的汽油弹都没这玩意儿提神!”
推开焊锡车间的厚重铁门,热浪如烧红的烙铁拍在脸上。夏双国倒退半步,眼前景象让他窒息——八十台白光焊台排列成森严矩阵,绿色PCB板在惨白日光灯下泛着停尸床般的冷光。工人们脖颈弯成疲惫的弧,头颅低垂如待宰的鹅,烙铁起落间锡烟蒸腾,此起彼伏的“滋滋”声像亿万只白蚁啃噬脑髓。
“昨天试焊的三块板,”李工幽灵般出现在身后,镊子尖戳着块焦黑的电路板,“第六通道虚焊。”筒状放大镜后的左眼像冰冻的玻璃珠,“返工费四块。试用期日薪九块六,你说值不值?”
夏双国盯着板上烧穿的焊点,喉咙发紧。他想起野牛沟的冬夜,父亲在煤油灯下拆解牡丹牌电视机。银亮锡珠在烙铁尖滚动时,老人皱纹里跳动着神性的光:“这是点铜成金的法术!”可眼前这一百二十块待焊的板子,是望不到头的刑具。每块板二十四个焊点,今夜他将重复两千八百八十次机械酷刑。
“野牛沟的茶油香吧?”李工检查第一个焊点时突然问,“怎么跑这吸锡烟?”夏双国没敢说茶林被山洪冲毁的惨状。烙铁尖触到焊盘的瞬间,厉喝炸响:“停!你这鸡爪手势,三个月后就得开刀!”李工铁钳般的手抓住他手腕,“手腕悬空!烙铁四十五度角!你们山里人当是抡锄头——”他猛地掰开夏双国蜷曲的中指,指关节已凸起青紫的包块,“看!腱鞘炎!再硬怼就成残废!”
凌晨一点,汗水在夏双国后背汇成粘稠的溪。工装裤腰浸透成深蓝,析出的盐霜如地图上的国境线。右手食指开始发麻,无名指不受控地轻颤——这是连续四小时保持“握笔式”的代价。左边工位的闽西大姐陈金花看他动作变形,悄悄推来小瓶:“薄荷脑,抹手腕动脉。”又塞来块透明硬糖,“含着,别让‘独眼龙’逮着。”糖纸印着褪色的“囍”字,是乡下婚宴的散装货。
“手指头麻了?”老王突然从背后探过头,酒气混着蒜味喷来,“知道这叫啥不?焊锡职业病!”他亮出自己颤抖的右手,小指如枯枝乱抖,“学名叫职业性慢性锡中毒——血锡浓度超200μg/L,手就跟通了电似的哆嗦!”他指着排风口沉积的灰白粉末,“那玩意儿吸进肺里,咳出来的痰都带金属味!”
凌晨三点,夏双国的右手腕肿成发酵的馒头。每个焊点完成时,腕骨都像被钢针穿刺。陈金花突然踢来木马扎:“垫着!死脑筋!”她递来的凉茶苦得人舌根发木,却意外喝出老家雷公根的土腥味。“加了高丽参须,”她声音压得比焊锡声还低,“我男人在药材市场捡的走私货边角料。”
“我表姐嫁青禾纺织厂职工。”午饭时陈金花塞来铝饭盒。油亮的梅菜扣肉下,藏着个剥壳水煮蛋。夏双国盯着那块颤巍巍的肥肉,想起母亲的话:“有人给你肉吃,要记一辈子。”他扒开米饭,蛋壳上竟用红漆写着“合格”——质检部淘汰的次品蛋,带着可疑的褐色斑点。
清晨七点,夏双国的眼皮重如千斤闸。他狠掐大腿,疼痛让视野短暂清明。焊完最后一块板时,他下意识在废料单背面画下第2880个“正”字。锡丝卷轴的空心筒里,残留的锡丝像银亮的肠子——今日耗量:1.2卷。标准应耗1.5卷,省下的0.3卷够焊六块整板。这串数字在他脑中自动换算:原料成本降18%,良品率却保持98%...
“轰!”车间那头突然爆响骚动。徽州小伙张建军烂泥般瘫在操作台,脸色青灰如停尸房的裹尸布。李工冲过去摸他额头:“低血糖!”两个保安像拖死狗般架起他,软垂的腿在油污地面划出黏腻轨迹——前天他还吹嘘在家修过十四寸昆仑彩电。传送带继续流淌,女工们甚至没抬头,仿佛倒下的只是截朽木。
七点整,下工铃如天堂的钟声。夏双国的双手僵如冻硬的猪蹄,握拳时骨节爆出炒豆般的脆响。走向打卡机时,李工突然拦住他,递来蓝色饭票簿:“从今天起,吃A区。”封皮“天发电子厂职工专用”的金字刺得他眼眶发热——十二小时的煎熬,不过换来高级猪食的入场券。
朝阳给厂区镀上廉价的鎏金。夏双国站在“天发电子厂”的铜字招牌下,突然在围墙根发现一株雷公草。这野牛沟俯拾皆是的杂草,此刻叶片上凝结的露珠像母亲的眼泪。他采下最嫩的一片夹进工牌,草茎断裂处渗出乳白汁液,散发清苦的芬芳。
高音喇叭播放着早间新闻:“...湘南省青禾市遭遇五十年一遇暴雨,茶油主产区山体滑坡,经济损失...”夏双国望着北方,恍惚看见父亲佝偻在泥泞的茶林里,风湿腿浸泡在洪水中。广播里继续念着灾后重建的套话,像给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
宿舍床上放着个牛皮纸包。拆开是两双加厚帆布手套,掌心缝着章鱼吸盘似的防滑胶垫。“李工让捎的。”陈大勇吐着烟圈,“他说...野牛沟的石头缝里,能钻出顶天的树。”夏双国抚摸着胶垫上并行的防滑纹,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的话:“人这一生要跨过很多坎,最难的不是怎么选,而是选了之后能不能挺直腰板走下去。”
窗外木棉树上,知更鸟正衔着铁丝筑巢——那截闪亮的金属丝还挂着半粒焊锡,在晨光中如微型果实。夏双国取出笔记本,郑重写下:1994年8月22日 天发电子厂C线焊锡工夏双国 第一个夜班 焊点:2880个 锡丝耗量:1.2卷(标准1.5卷) 良品率:98.7%
字迹歪扭如痉挛的蛇,却力透纸背。写完他怔了怔,在页脚添上小字:老王说:锡毒入血,手颤只是开始,后面会眼睛灼痛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