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少年

        城外破庙中,一对衣着破旧的母子在争吵,仔细听听似乎能听到“落魄”、“没用”、“受不了了”的字眼,不过多时便看见一个少年从破庙中冲出来,他的母亲站在破庙门口伸着手说:“回来啊!”少年却未曾回头地离开了。

        城中,少年大摇大摆地走着,与他那一身破旧的衣着完全不相符,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中都带着轻蔑,很是看不惯他那与身份不符的姿态。少年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径直走进了一条小巷,那小巷尽头有一家当铺,城中人都知道那是贵族老爷才有资格进出的。还没进入当铺,店门口的伙计就拦下他,“喂,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吗?这里可不是你这样的穷人进得了的。”男子轻蔑地看一眼那伙计,从怀中拿出一块黄白相间的玉佩,上面雕刻着五蝠、寿桃、双钱,取福寿双全之意。刚让小伙计看出花纹,少年就收起了玉佩,“叫掌柜来”,小伙计看出那玉佩价值不菲,再看那个所谓的“穷小子”也不再那么穷了。

        掌柜听说店里来了个拿着上品货的穷小子,马上让伙计把他请进内堂。掌柜第一眼看见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不堪,却还是依稀能看出曾经的纹理,是那些贵族家最爱的云纹,似乎还是银丝镶嵌的,这是哪家的小少爷落魄了?不对啊,最近没听见类似的传闻啊!不管那么多了,把他手上那块玉拿过来再说其他的,这种肥鱼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的。

        掌柜恭恭敬敬地请少年坐下,又命伙计上茶,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您手里的玉佩能拿给在下看看吗?”少年见掌柜一副把自己放低了的姿态,方才把收起的玉佩拿出放在桌子上。

        掌柜眼睛都发亮了,上好的和田玉啊!这么莹润的玉质加上雕刻的流畅,如同欣赏一副水墨铺就的山水画。掌柜忍不住伸手去拿那玉佩,这么大的完整玉石雕刻成的东西摸上去手感一定很好,手还没碰到玉佩,就看见对面一只手把玉佩收了回去,“掌柜看看这个能当多少?”

        那掌柜的眼睛就一直跟着玉佩移动,哪成想玉佩又一次被收起来了,只好作罢。“这个嘛,客官,您要知道您这块玉佩其实值不了多少,看着很是精致,却是有缺陷的,而且这般玉质根本不好,当不了多少钱的。”

         就算是个贵族又怎样,那都是以前的了,估计现在没钱了才想着当这玩意儿,哼,坑他一笔想必他也不会知道。掌柜的如此想到。

        谁知,少年直接把玉佩收好,拍拍自己破旧的衣袍,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掌柜在后面喊着:“山伢子,拦住那小子啊!”还没等小伙计拦住少年,少年已经出了店铺,离开小巷了,留下掌柜在店门口骂小伙计无能。

        少年揣着玉佩走出小巷,眼睛里的轻蔑未曾消失,反而加重了。老东西,以为小爷我不识货吗?这玉佩怎么说也是祖母当年千挑万选才选出的上好和田玉,又请了当时的名家雕刻的,怎么会当不了多少?估计买下他那当铺都够了,蠢东西,真当小爷好骗呢!

        少年漫无目的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走着,无视周围人奇怪的眼光,悠闲自在地好似在自己家中漫步,时不时抬头打量周边商铺,似乎是考虑进哪一家店铺。

        情丝记?好像听那些叽叽喳喳的表妹讲过,是家还算不错的首饰铺子。嗯,从那次之后母亲就没有戴过什么华丽的首饰了,想想从前母亲头上手上的首饰可是不曾少过的。

        少年进了情丝记,门口的伙计倒没有因为他的衣着而将他赶出去,但始终不是特别热情。“这位客官想要看点什么就随便看。”说着引着少年在店里转,也没有要介绍店里首饰的意思。

       少年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首饰,不太记得母亲喜欢什么样式的了,只好随意指了一支看上去素雅的银钗,银钗上雕着枝绽放的梅花,母亲大抵是会喜欢的,说不定还能不生气了。

        “你,帮小爷把那支银钗拿来看看。”小伙计看少年选好了,并没有直接把银钗拿出来,而是问道:“这位公子,可有足够支付的钱财,若是没有,恕小的不能拿出来给公子看。”说着还鞠了一躬。少年本想发怒,奈何小伙计态度太好,只好拿出玉佩放在手上给小伙计看,“喏,小爷用这个换那支银钗总可以吧?”小伙计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这……还请公子稍等,小的进去请掌柜来决断。”说完进了里间。

        少倾,出来一位老者,后面跟着方才的小伙计。老者走到少年面前,先行礼,后说道:“这位公子怕是有些为难小老儿了,这般质地的玉佩恐能买下小老儿这里所有的首饰了……”少年有些听不下去老者说话,摆了摆手,“掌柜的不用这么说,这玉佩值多少小爷心里有数,看在你实诚的份上,小爷就只拿这一支银钗了,其他东西你自己留着好了。”说完拿起那支银钗又是摸摸又是看看的,等着掌柜答应自己。嗯,这般样式的母亲是会喜欢的,从前母亲就喜欢冬日里站在府中那几株梅树下赏梅赏雪,首饰里似乎梅花样式的也蛮多的,总之,这钗子拿回去母亲是不会生气的。

         掌柜看着站在那里思考的少年,觉得自己还是答应他比较好,也许他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把这玉佩换出去,帮一把或许还积个善,而且自己也没有亏。“这位公子,银钗您拿走吧,这玉佩小老儿收了,日后公子若是反悔亦可到老夫这里换回。青芒,送客。”说完拿着玉佩回了里间。

         青芒送着少年出了店铺,看他把玩着银钗走在街上,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到店铺中。

         少年看着手中的银钗,就这么回去?母亲的气恐怕还没消,算了,再转转看。这条街上好像没什么东西了,去另外一条街看看好了。

         还没走到街上就听见那条街上一位从异域经商回来的商人在叫卖自己的裘衣,“少见的白狐裘啊!看看这毛色纯正的。”,“来看看吧!这可是很难得的几块完整银鼠皮制成的披肩啊!”

         少年站在街口看着那商人叫卖,时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看,却没有真正愿意买的。哼,真是笨,这里根本不是城里最繁华的街道,这种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买的起裘衣呢?不过他手里的皮子确实都是上成,做出来的裘衣看着也还算厚实,马上要入冬了,那破庙里连厚一点的东西都没有,真怕熬不过这个冬日。只是,小爷手里除了这钗好像什么都没有,怎么从那商人手里弄一件裘衣呢?

       少年想了想,干脆直接上前问问,大不了直接拿走,这商人还能跑的有小爷快不成吗?

        “老板,你从哪里来的?”商人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似乎几日未曾好好打理,有些打结,跟那路边的乞儿似的。本想把他打发走,却见少年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胆怯,眼光还一直在自己的裘衣上打量,整个人完全没有那种落魄的气质,反而散发出高贵的气质。只听少年再次开口:“想来你做了几笔不小的生意啊!这个季节,雪鹿都很少出来活动,你竟能把人家猎人留着过冬的雪鹿皮拿来做成如此完整的裘衣,想必是经常去那里收购了。看样子是从北边的邱鹤回来的,都是厚实的适合过冬的皮子,做的裘衣也都迎合如今那些闺中小姐和贵妇人的眼光。很有生意头脑,不错。”商人惊呆了,“这……这位公子……请问您…是…是来自哪家的小公子?”难道是这城中哪家新长大的小公子有扮作平民微服的爱好?但是……扮成这样也实在是……太贫穷了吧!

         少年内心是紧张的,还好还好当初听祖父和父亲母亲聊天时知道了这些,不然怎么骗这蠢商人呢!少年按着自己从前嚣张的态度说:“哼,小爷肯与你说这么多已经是恩赐了,你竟然还敢打听小爷来自哪家?是不想在这城里卖东西了吗?”

       商人连连道歉,求少年让自己常在这城中卖东西,毕竟是自己进京卖裘衣的必经之路,被人半路断了财路这可不吉利,还要花不少力气找别的路子。商人询问道:“不知小公子看上那一件裘衣或者哪几块皮子,小的降低价格卖给小公子。”赶忙拿出几块上好的皮子和几件上好的裘衣放到少年面前。

        少年翻了翻面前的东西,好是好,但是拿回去母亲肯定又要数落他,还不如选个不太好的,母亲大抵就不会说什么了。少年伸手拿了件比较厚实但并不太珍贵的灰鼠裘,抖了抖手里的裘衣,看着商人说:“小爷也不是特别顽劣的,就拿这件好了,小爷也不会白拿,就把小爷手里这银钗和你换好了。”

        商人接过少年递来的银钗,也不敢细看,“谢谢小公子,小公子真是体恤我们这些商贾啊!”低着头谦卑地说。

        少年拿着鼠裘大摇大摆地走了,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不对,但是,明显比他方才那漫步要快多了。

        少年离开后,商人询问身边卖小玩意儿的摊主少年的身份,摊主笑得合不拢嘴地告诉商人,这少年根本不是这城中任何一家的小公子,而是最近刚刚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之前是哪家的,身上的气质却总是掩不住地与周围人不同。商人暴跳如雷,那鼠裘再不好也是能卖不少银子的,就被这小子拿支银钗就给换了。

       商人的反应那都是后话了,此时的少年可是正抱着鼠裘盯着一笼一笼的小笼包发呆呢!

       少年本想抱着鼠裘回破庙了,却不成想半路肚子饿了,这才想起自己与母亲吵架并没有吃晨时母亲煮的野菜粥,突然闻到一阵香味。少年对面正是一家卖小笼包的店铺,放在炉子上的一叠叠蒸笼萦绕着雾气,伙计打开最上面的一笼,香味顿时飘散在饥肠辘辘的食客的鼻尖。

        少年盯了一会,伙计看不下去了,“你是不是还饿着?要不我给你一个吃?”少年移开放在小笼包上的视线,看向伙计,“给我吃一个?你可看到了,我可没钱。”抖抖手中的鼠裘,“只有这个,我用这个换?”伙计笑笑,就着打开的蒸笼递过去一个小笼包,“不用了,这一个就当是我送你的,不要你的东西的。”伙计看少年接过小笼包,转身准备继续做自己的事时,听见身后少年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白拿你东西,况且这一个我也吃不饱,我拿这鼠裘与你换三笼小笼包。其中一笼打包,另外两笼我现在吃完。”伙计转头看见少年眼睛里没有卑微和稚嫩,相反有一种与他衣着不符的高贵和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伙计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并按照少年所说的打包了一笼。少年吃完两笼小笼包,拿着打包好的准备回破庙,骤然遇见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拿着根糖葫芦站在街上,少年走过去,拿出一个小笼包,“小娃娃,你要不要吃个小笼包?哥哥用这个换你手上的糖葫芦好吗?”胖娃娃看了看手上的糖葫芦又看看小笼包,犹豫一会儿便答应交换。少年笑着摸摸娃娃的发髻,“快回家去吧!”拿着糖葫芦走远了。

        少年咬着糖葫芦走在回破庙的路上,不曾想在山路上遇见一伙人,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少年,糖葫芦碎了,小笼包也滚了一地,沾满泥土。

        少年怎么打得过这些人呢?少年蜷在地上,努力护住自己的头,脑海里却在一直回忆自己过去的一切。无忧地生活在那个大到小时候的自己都逛不完的府邸里,父亲严厉地训诫自己不学无术,母亲和祖母在一旁劝说自己好好学习,同时又防着父亲下手太重。那时府邸中来来往往的人多得自己都记不住谁是谁,珊瑚玉石、翡翠珍珠,各式各样的珍宝稀物,哪一样不是府中的装饰之物,母亲和那些丫鬟头上、手上的首饰从不曾少过五六件。一身华服,皆是上好的锦缎、上好的绣工,出门少说也有三四人跟随,看上什么自有人打包送到府邸。那时又何曾吃过那些平民才吃的野菜和糙米呢?都是山珍海味,点心均为上乘的材料所做。

        可自那日之后所有的都消失了,父亲和祖父没了,祖母悲痛欲绝,不久也离开了,留下母亲独自支撑偌大的府邸,那些父亲所谓的好友和自己平日里的朋友都一哄而散,就算母亲再怎么尽力维持这个家,维持这座府邸的华丽,也抵不过上位者的心思,家里的东西无一不被那些人抢光、拿光,母亲私藏了些物事方才带着自己逃出府邸,跑到这里。似乎还有好远才可能到母亲的娘家,可惜母亲身体不好,需要多休息,否则又怎会落入今日这般?

       好痛,从前可没人敢这么对小爷,这些人真是胆子大。咝……什么玉佩……玉佩小爷不是给那个掌柜了吗?哈?看来是之前那一家的掌柜想要啊!不是说不值钱吗?真是贪心。咦!怎么突然这么黑啊!这是要去见父亲了吗?母亲,钰儿……钰儿对不起您。

        来的人打着打着感觉不对,怎么没动静了,不好,不会是死了吧?快,快走!

        不一会儿,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地走到少年身边,抱着少年哭泣,“钰儿,钰儿,醒醒啊!醒醒看看娘啊!呜呜……”

        好吵,谁啊?少年在妇人怀里慢慢睁开眼睛,“母……母亲?”妇人看见少年醒了,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欣喜,妇人紧紧抱住少年,“太好了,太好了,钰儿你没事,母亲晨时不该这么凶你的……。”少年打断母亲的话,从妇人怀里抬头看着妇人的眼睛说道:“母亲,该道歉的是钰儿,钰儿早上太过任性,本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给母亲看,可……可却把祖母给的玉佩换了银钗,本想把银钗给母亲戴上,却又把银钗换了鼠裘,只因我担心冬日太过寒冷。”

        妇人听到这里摸摸少年的头,似安慰又似欣喜,“钰儿,你做的没有错,玉佩从前是你的身份象征,而对于如今的我们却不适合了。你想给母亲银钗,这自是很好的想法,现今虽一切从简,但一支银钗母亲还是很欢喜的。至于之后你又换了鼠裘,那也没什么,银钗终究只是装饰之物,不似鼠裘般有用处。我的钰儿是真的长大了啊!”

        少年听了母亲的话没有高兴,反而低下了头,“可是……可是母亲,钰儿路上饿了,把鼠裘换了小笼包,本想带一笼回来给母亲,却……却……”

        妇人捧起少年的脸庞,笑意满满地说:“我的傻小子,母亲还怕你晨时什么东西都没吃会饿着自己,能想起来吃点东西只会让母亲欢喜。冬日也不会难熬的,母亲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明日上路,冬日啊一定会在你舅舅家暖和地度过的。”

        “掉了的怎么办?本想让母亲也尝尝的。”“没事的,带回去庙子里把外皮剥去还是可以吃的,现在,和母亲回去清洗伤口,上点草药吧!”妇人搀起少年慢慢走上小路,小路尽头是那沐浴在阳光里的破庙。

       少年晨时脸上的不满消失地无影无踪,留下的是直入心底的感激和快乐。以后一定不会再似之前那般对待母亲了,要好好地和母亲相处了,不然会让母亲多么担心啊!

        “母亲”

        “嗯?”

        “钰儿……钰儿路上还换了根糖葫芦,和小时候祖母给我买的一样好吃呢!”

        小路上斑驳的树影摇曳,路边的小动物听见小路上传来的笑声纷纷逃离。剩下路上两个人慢慢地走着,一个搀扶着另一个,有说有笑地走着。

         情丝记掌柜手中的玉佩恐怕是不会回到原主人手中了,因为那是过去的日子,他如今要过的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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