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之遥,花城湖(外一篇)
文/大树(甘肃)
花城湖,一个诗意般美丽的名字,其名来历据说与湖畔之西的“花木兰营城”遗址有关。当然,这个据说带有很大的传说色彩,史无考证。但这里确实有花、有城、有湖。
花城湖有花。这里的花不是芳菲四月笼烟愁的樱杏桃梨,也不是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家花满蹊,而是常人眼里百余种叫不上名字的沙生植被的野花。常见的如:紫蓝色的马莲花一簇簇随处招迎,碧绿葳蕤的草滩绣满了黄色蒲公英花,像麦子穗状一样变色的芨芨草花,小巧艳丽的沙拐枣花,一堆堆沙丘包上殷红的白刺果,像火焰一样燃烧的红柳花,秋冬之际则是白色的芦苇花,经年摇曳着一个久远的故事。
花城湖有城,曾经有城。在花城湖东北一里处,传说蒙古花城王子的天罗城就曾经矗立在那里,但早无半点踪迹。那里现在只有一片杨树、榆树、柳树共挡风沙绿色屏障,最具沧桑感的是十多棵百年垂柳,遒劲盘横,依然茂盛。附近还有一个谈经修行的天然朗洞,传说是追慕丘处机与成吉思汗雪山论道而依山而改造,东阔三十渔歌平方,夏天很是凉爽宜人。
花城湖的湖很是独特。花城湖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孩子,东西纵长十余里,涵盖了湖泊、湿地、草甸、沼泽等多种形态,被母亲的一条胳膊半揽着,看似搂在身边,但却没有完全搂进怀里,四周依然是连绵起伏的沙丘。
花城湖注定是一个不一样存在的幸运儿,它虽毗邻鸡鸣狗叫的南坝村,但湖没有被改造为水库设施,一直保持着天然去雕饰的原生态的呈现,一条沙枣树和红柳掩映的砂石路从南通北,左侧是一个天然野生鱼芦苇塘,芦苇环绕着一抱如意形状的湖泊,还有个本地人才知道的名字叫无尾湖,湖水到此停步,不肯迈过九曲峡向东去金塔,无尾湖顾名思义,还有了一个花城湖不愿远去金塔的戏谑传说。右侧是核心区,湖水清澈如磨镜,春夏秋冬水天一色,群羽翔飞。北岸是起伏绵软的沙丘,还有沙枣树和胡杨构成的新生林带,也是最佳的观景台;南坡是织密如毯的草坡,连接着一座座黑色的山丘,两三座孤独的烽燧矗立,最神奇的吊吊水就在一个山丘之上,终年甘甜的泉水汩汩流淌。
花城湖对于大多数来过花城湖的人来说,他们眼里,这里的确集大漠风光、戈壁烽燧、山丘丹霞、湿地湖泊、悬泉跌水等一体的优美地方,确实值得在夏秋爽风送凉的日子来一睹芳容,并在这里有鸣沙、有月牙泉的纯净自然景观里挥洒天性。虽然早在九十年代被列为4A级国家湿地公园进行保护开发,但与人的关系一直是若即若离,除了夏秋节假日人流熙熙,其他季节基本都是空寂冷清,鲜有人来。
在我提笔写下“花城湖”三个字后,一段时日,想写些什么颇费踌躇。这个距我出生地不到二十余里的地方,这个我在不同年龄段都频频光顾的地方,如那绵绵的山丘,除了勾起我绵绵地回忆,还有绵绵地思绪。一个雨天,伴随着绵绵不断的落雨声,我忽然想起了宋代蒋捷的那首《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在楼船,青年听雨在红帐中,壮年听雨在僧庐,人生蹉跎的年龄心境与自然景观是呼应的。一样的花城湖对于不同年龄段的我来说,对于不同季节光顾的我来说,对于不一样心情来了的我来说,都是不一样的,心中也有了不一样的花城湖,这与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人一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的感觉是一样的。
少年时,我在银达农中上学,每当星期天返校,几个怀茂乡一起要好的同学常约常随。我经常地南辕北辙,从黑水沟北行翻过北山和趟沙河,只要时间宽裕,从西坝村同学家出发,不到五里路就到了花城湖。少年不识愁的时光是快乐的,我在水草茂密的湖里潜水摸鱼,用竹竿撑着皮筏子在芦苇从里寻找鸭蛋,惹得一只只野鸭子从芦苇从里惊叫窜飞。我在花城湖绵软的沙丘上,学会了前空翻和鲤鱼打挺,那利落的身姿潇洒了十余年。
从师范毕业后,我回到了怀茂乡成了一名农村教师。那时候学校办学环境宽松,尊重传统,有个不成文的惯例,怀茂小学生还是中学生,每到毕业季都要去一趟花城湖搞一次野炊活动,仿佛是约定俗成的毕业庆典。于是,每到六月底和七月初,不一定是休闲日,花城湖就成了快乐大本营。我带了五届学生,三届初中毕业生,一届小学毕业生,一届未毕业的小学生,都是一样的节目延续,也作为特邀嘉宾参加其他毕业班的快乐派对。
从学校出发,一群半大小子丫头们自行车队组成的“飞行军”就出现在了田野乡村的砂石路上,十多公里的路程,半个小时不到,宁静的花城湖顿时就喧闹起来。孩子们争先恐后划铁皮船的,芦苇荡里摸鱼的,鸣沙丘上摔跤的,半阴半阳沙窝里嗮沙浴的,小溪旁玩流水上坡的,黑色山丘上捡拾玛瑙石的,向烽火台比赛爬山的,湖水里打水仗的和游泳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不安分的人影和骚动的灵魂,每个孩子都玩得不亦乐乎,直到累瘫在沙窝里或湖水里,每个孩子都能找到拥有快乐的本源。当然,三个石头垒起的灶台必须有,吃什么不重要,锅里煮的什么不重要,争抢着吃了才重要。快乐是孩子的天性,也是传染的,第一次领着两岁不到的丫头来到花城湖,兴奋的她前一刻还在水边踩水拍打,后一刻就闭着眼睛张开手臂滑向水深处——她在学大孩子游泳的动作,在惊呼声中,瞬间来临的危险被旁边的大孩子情急之下一把拎出了水面,她却浑然不知。
最美的快乐时光当然是留影纪念,开始流行胶卷相机的每一张照片都不能浪费,一定要摆好最帅的样子才按下快门定格,最珍贵的一张照片是黑水沟小学毕业班的合影,相片冲洗出来后,沙丘上是一群天真灿烂的笑脸,背景却不是沙丘与蓝天交接的天幕,而是依稀隐约孩子们埋锅做饭的滑稽照,这是阳光折射出的海市蜃楼杰作。
工作十余年后,二十一世纪初的花城湖,逐步开发热闹起来,增添了蒙古包、游船、骑马、沙漠越野等娱乐项目。我常常约了单位同事或朋友们携家带口来到花城湖,身边的孩子们依然快乐,远处丫头手里捧着一只翅羽未齐还不会飞的黄鹂鸟,在草丛里奔跑,她要带着鸟儿一起飞。当我们遇到一匹失群的小马,恋恋不舍地跟在我们身后,孩子们不由惊叹动物的灵性。这个时候的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惑”很多,生活中经常遇到一些无法释怀的烦恼,也遇到了一些真伪难辨的人和事,但工作、家庭、人际关系等各种问题似乎都倾巢而出,总在身边呱噪。我来花城湖,也是渴望在天高云淡的花城湖理一下生活的乱麻,洗涤一下身上的鸡毛。
离开怀茂后,我开始忙碌起来,忙碌之余的我去了更多休闲娱乐的陌生去处,熟悉的花城湖好些年都没有再去过,我开始喜欢独处,喜欢独处我想起了久违不曾光顾的花城湖,我在不收门票的深冬淡季来到了花城湖。此时眼前的花城湖已经是凌寒冰封,天无飞鸟,水无游鱼,北岸沙窝的芦苇和南坡的枯草萋萋苍苍,这里寂寥,能够找到孤独的自己。学会享受孤独其实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从无聊到寂寞到孤独是不一样的。当我遇到了一场人生危机后,心头总是萦绕烦闷、自责、憾恨等不良情绪,贻害身心,寻找孤独其实是自己与自己和解的过程,这个过程很遥远,这个过程整整走了十二年,一个生肖轮回。就如与花城湖的距离,咫尺之遥,很遥远,我一直在缩短这个过程,在寻找与真实的自己和解的过程,但在某个时候,在你心有灵犀的时候瞬间即达。
我也知道,贫困和富有是相对的哲学命题,在不同的哲学象限世界里都存在,我现在所拥有的生活美学和人生哲学,别人不一定认可,仍然存在马瘦毛长的非议。我是一个凡夫俗子,咫尺之遥的环城湖,不媚俗的花城湖使我找到了一种轻松享受,但这种轻松绝不是眼前的美好景致,也不是这年年愈来愈弥坚的心理承受力,而是生命重塑的轻松享受,与之相关的爱情、亲情、友情、事业、梦想等都有了新的意义。
无尾海的孤独
2023年春节第二天,也是一个大雪飞扬后的第二天,人们都在疫情解封后的第一个新春佳节里观望如何过年时,我又一次来到了花城湖的无尾海。无尾海其实是花城湖的潜流形成的一个低洼湖泊,后海子南边枕着沙丘,北边连着戈壁,不同的年份因枯瘦湖面大小不同,现在被改造为一个小型水库,水库的水流向东面具有历史沧桑味的天罗城。天罗城传说与蒙古国花城王子所建的城池有关,但一直没有考据。再向东就是平地陷裂成峡谷的九曲峡了,绵延十余里,通向鸳鸯池。但九曲峡里却没有水,因为花城湖的水到了天罗城后,到此一游,到此为止,绝不向前半步流入金塔地界。
相传很早以前,金塔的村民要从花城湖引渠灌溉庄稼,千辛万苦把渠修好后,在开砸放水准备庆祝的时候,一位白胡子老翁飘然而至讨饭吃,酒足饭饱悄然离去。金塔人开始放水时,出现神奇一幕:有一条蛇一直跑在水头前面,蛇跑多快,水流就有多快,有好事者用铁锹一下子将蛇剁为两段,渠沟的水马上倒流了。这时人们发现那条蛇的肚子里还有盖菜吃的面条,人们正感到不可思议,那个老翁又出现了,神色凝重地说:“要想水到金塔庄,猪狗不吃麸子糠。”从此,花城湖的水无论有多丰盈,都不会向前流过九曲峡,故名无尾湖。
天罗城现在已经是一个农场,是一个由沙枣树、柳树、杨树、红柳构成的一个风沙林带,林带之间分布着一些适宜种植的沙土耕地,原来有三百多亩,由南坝村的村民耕种,后来林场流转承包给了吕氏兄弟,陆续开荒扩大林地,现在有三千亩耕地的规模了,还栽植了一些防风沙枣树种和林果类的桃杏,站到山丘上,眼前郁郁葱葱,很有一番气象了。人定胜天,懂得敬畏苍天的人,合理利用自然资源的人一定胜天,他们是挺立在巴丹吉林风口的勇士,如西北侧沙丘的那些百年老柳,树干黧黑,树下到处是断肢残叶,但摇荡身躯依然固若磐石,用一生来倾听者风沙的呼啸声,唱响生命的赞歌。
雪霁之后,天蓝万里如洗,真正的蓝不在都市,而在旷野山峦。我自北向南,从花城湖后海子开始漫步。渠口处一泓蓝盈莹的泉水,仿佛一条蓝水晶溪流,从冰层的那头流进冰层的这头,洁白无瑕的冰层下,冰花和没有融化的雪花交汇在一起,形态万千,如梦如幻。后海子湖面被大雪覆盖,洁净得如一幅生宣素纸,一行脱兔的爪印从湖面上伸向山丘。沿着新建的木栈道,蜿蜒南行,两侧山峦如被油画家的笔锋随意信手乱点了一通,白的雪、红的丹岩、黄的沙土、黑的风凌石。冬天的花城湖,苍凉、神秘、脱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但我并不会“怆然而泣下”,此时,这片冰封的天地为我独享,我顿觉是实实在在的精神贵族,有了自然地赐予,人性的尊严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东西,最为恒久。谁都不是主角,只等来年的春风来渲染,这才是花城湖本来诗情画意的样子,也是自己该有的样子。
人与自然的关系,从来不是隔绝和封闭,花城湖的美在于不单调,这种美是孤独的美,孤独中的沉静美,孤独中超拔俗世琐事,孤独中与自己真实的灵魂对话。人与人之间,亦是如此,最好的状态不是形影不离,而是若即若离,适当的距离才有属于自己人格,才有相互的欣赏。
花城湖的后海不是海,眼前静若处子的胜景并没有蒙蔽我内心的涟漪。这一段时间,我的手里一直捧着一本书,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书中的一段话竟与眼前的景象、我的心境如此的吻合:“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我们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当我我经历了一场失去名位和钱财的贫困体验后,当我被自己遗弃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时,当我尝尽了变幻无常的天气和世态后,跋涉回到了花城湖边后,对过去的脚印不在遗憾,对走过的人不再留恋,对阴霾的天气和惺惺作态的人不再怨尤,我已经清楚地知道: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
生活没有重复,也没有永恒的一成不变,更没有轮回,没有彩排。每一天的开始都是正式演出。虽然经历了一场意外,从意外之痛到意外之惑到意外之喜,我庆幸自己没有宿命沉沦,也没有随波追流,那样的我是被人被自己所鄙视的。花城湖的无尾海是一个海子,一个断尾后没有流入九曲峡口的无尾海,但却在一个叫天罗城的地方重新塑造了一个孤独的美,百年孤独的美,在这里,我找到了灵魂回家的路,重新定义人生后半程的角色,真正体悟到了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分量,原来灵魂的重量很轻很轻,向我们的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但却永生相随,不离不弃。因为品味这种孤独,是承载灵魂的我们,是感受生命意义的我们。失去既是得到,失去了一种想要得到的东西,但得到了另一种想要得到的东西,何尝不是一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