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雕阴之战大出风头的公孙衍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此时携手作战的战友、兄弟樗里疾会是他未来在军事战场上的最大敌人。
公孙衍更不会想到，仅仅四年之后，另一个巧舌如簧的年轻人来到了秦国，将秦惠文王对他的“宠爱”全部剥夺并接盘，这个人就是他在外交纵横领域的毕生死敌——张仪。
※《大秦帝国•纵横》中喻恩泰饰演张仪
郁闷的是，从他俩身上，公孙衍居然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其中樗里疾用兵果敢，两人在河西战场一北一南，均有斩获，惺惺相惜；而张仪口若悬河、机智灵敏，在洞悉人心、晓以利害乃至“忽悠”技巧上都不弱于公孙衍，甚至张仪也来自魏国。
更郁闷的是，大概军事外交两方面都并非不可或缺吧，公孙衍从秦国政坛“出局”了。秦惠文王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将公孙衍送回了魏国，这内中显然离不开张仪的“排挤之功”。
公孙衍由此恨上了张仪。
他倒不是真的多爱秦国乃至秦惠文王，当时的舆论对此也没有多高的要求，比如他曾在雕阴之战及随后的数次战争中都重创魏国（他还是魏国人呢），按说和魏国早有深仇大恨，但魏国却不计前嫌，还重用他为“犀首”这个重要官职，由此他还多得了个名字。
原因很简单，当时社会“家国”观念还没有后世那么强，注重的只是个人的名誉和履历，公孙衍灰溜溜的离开秦国，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公孙衍也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决定从此和张仪乃至秦国对着干。
可惜当时的魏国已经走了下坡路，国家实力大不如前，军事战场上也是节节败退，尤其是在西线战场，秦军连年出击，甚至连张仪带兵打仗都能取得胜利：）
魏国无奈之下，只能多次割地求和。对此，公孙衍也唯有干瞪眼。
这几年中，秦国对魏国、赵国的巨大战果让秦惠文王“飘”了起来，天生自带眼力见的张仪自然顺杆爬，建议秦惠文王自立称王。
猛地看起来似乎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在当时这可不算什么惊世骇俗之举，甚至于都不算创新。
因为仅仅九年前的前334年，魏惠王就已经和齐威王“徐州相王”，落魄霸主和新兴霸主联合称王了。天下各国当然羡慕嫉妒恨，其中尤以楚威王最有说不的实力，他立刻发动徐州之战开练齐国，结果先胜后败，被齐国田盼修理得没了脾气，对于“徐州相王”的事只能默认。
连楚威王都如此，其他国家乃至周天子自然只能接受。
因此，秦惠文王于前325年自行称王，不过是当时的潮流或者说时髦之举，国际社会都见怪不怪了。
当然，秦国和张仪也并非从未考量其他国家的感受，他们这一阶段重点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拉拢楚国和齐国，给与相应好处，让他们支持秦国跻身“王者俱乐部”。
这一工作最终的成果体现在前323年的“啮（nie）桑会盟”，秦、齐、楚三国相聚啮桑结盟，实际形成了“连横”对付魏赵韩等国的整体战略大势。
看着张仪在国际场合频频露脸、风头出尽，公孙衍再也看不下去了，你既“连横”我便“合纵”，公孙衍向魏惠王提出了“合纵”战略，将被秦齐楚“无视”的魏国、韩国、赵国、燕国、中山国等国联合起来，你秦国不是自称为王么，我们也来个“五国相王”！大家各玩各的，起码表面看起来，场面也极为盛大嘛。（可以联想华约和北约……）
但可惜，以国家实力而论，当时的秦齐楚是一等强国，衰落后的魏国和其余四国都只是二等强国，这一“叫板”举动肯定会遭到秦齐楚的打压。
其中齐国比较文明，它专捏软柿子，将矛头对准了中山国。因为中山国是戎狄后代，我大齐国怎么能坐视一个蛮夷都称“王”呢？羞于同列！
由此齐国威胁要拿中山国开刀，不去王号就联合赵魏练你！显然，这只是齐国的借口，其真正要拆散的，无疑是五国合纵联盟。
危机之下，中山国也有个纵横家张登出场了，他跑去齐国“忽悠”当时主政的权臣田婴：“齐国要是真打中山国，那中山国肯定要去掉王号并投靠魏赵，这样对齐国一点好处都没有。因此，不如齐国承认中山国的王号并召中山国君结盟，这样中山国就会背叛五国联盟，投靠齐国。到时赵魏攻打中山国，齐国再强迫中山国去掉王号，中山国备受孤立，还能怎么做？只好去掉王号并请求齐国的庇护，这样对齐国不是更有利么？”
有道理吧？但，真有道理么？
齐国也不是没有人才，有个叫张丑的就和田婴说：“中山国参加五国相王的联盟活动，本来就是公孙衍主导的合纵战略，是针对齐国等三个大国的，现在齐国想拉拢、分化中山国，无疑是痴人说梦，不信你试试，魏赵两国听到风声，肯定会更加支持中山国，从而孤立齐国。”
如果您还记得，当年徐州之战楚国第一次战胜齐国后，楚威王曾经打算要挟齐国驱逐田婴，就是这个张丑跑去跟楚威王说：“哎呀，齐国之所以打败仗，是因为田盼没当主将；田盼没当主将，是因为田婴不重用他，如果田婴被驱逐了，田盼肯定会被重用，那到时楚国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别怪我没提醒您啊……”以此成功说服楚威王收回驱逐田婴的要求。
也就是说，当时的世界，公孙衍、张仪等在国际外交层面“纵横捭阖”的所谓纵横家各国都有，其他的比如魏国的慧施、楚国的陈轸等，都是一时俊杰，这只是时代的需要和特色，没有谁真的能够超越时代。
回到中山国身上，不出张丑所料，魏赵两国听说中山国被齐国要挟正在摇摆中，为了稳固五国联盟，立刻加强和中山国的联系，对其称王表示支持，齐国和田婴的如意算盘果然落空，最后只能默认中山国称王的事实。
推测而论，作为合纵的发起人和主导者，中山国张登的应对策略应该和公孙衍密切相关，至少公孙衍知悉此事，甚至两人有过商量都应该是大概率事件。
总之，齐国对五国合纵的破坏，公孙衍最终是胜出了。
但是楚国可就没那么讲究了，相比齐国在外交层面的威胁，楚国是直接在军事层面动武，而且针对的就是魏国。
当时魏国公子高在楚国做人质，楚国就打出支持公子高做太子的旗帜，派兵护送他回国，要求魏惠王废掉现太子（公子鸣，当时在齐国做人质），改立公子高。
很显然，这同样是楚国破坏五国联盟的借口，要求魏国这个主导国先行背弃盟约。
既然是打仗，那就怎么扯淡都没用了，魏楚两国在襄陵开战，很不幸，魏国打败了，被楚国攻占了八个城邑。
关于此事，历史更偏重记载的是楚国并没有达到让魏国改立公子高为太子的目的，其实这一点哪里会是楚国真正关心的？楚国的首要目的无疑教训魏国并施压，使其驱逐合纵战略的主导者、魏国犀首公孙衍，最终目的同样是拆散五国联盟。
而且，如果再深入一步，历史的真相已然呼之欲出，在齐国、楚国背后出招或者怂恿的人，当然是远在秦国的张仪。
果然，在战场上失利的魏惠王没有顶住压力，再加上，五国联盟本就是二流国家的称王闹剧，各国不能齐心且不说，就算齐心，又怎么会是三个一流强国的对手？这个联盟组合注定不会长久。
残酷的现实让魏惠王学乖了，他的反应也揭开了这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事件的底牌，那就是驱逐主张合纵的慧施和公孙衍，邀请张仪来魏国当国相。这个结局，过往认知总觉得突兀，张仪怎么会突然取代慧施、公孙衍主政魏国呢？
如果了解了上述史实，相信大家就很好理解了。其实这一切都不过是公孙衍和张仪之间在整个国际外交大舞台上的明争暗斗，只是，这一大回合，公孙衍又输了一局。
公孙衍当然不会甘心失败，仍在为合纵大业四下奔波。而魏国在张仪主政几年后也发现了问题，那就是张仪“人在魏国心在秦”，他的一切举动似乎总围绕秦国为中心，秦魏联合推进的事情最终也都是魏国出力、秦国得益。
尤其是，秦魏的联盟让楚国和齐国都心生不满，估计已经威胁到各国的实际利益了。多重因素之下，公元前319年，魏惠王又驱逐了张仪，让备受各国支持的公孙衍回来主政魏国。（这里面有个疑问，魏惠王应该是死于此年，不知道是他生前就做了这个决定，还是魏襄王继位后因为政见不同而驱逐了张仪。）
总之，第二个大回合，公孙衍终于取得了针对张仪的巨大胜利，不仅让张仪也尝到了被驱逐的羞辱，更让合纵大业达到了巅峰。
公元前318年，经过公孙衍多年的努力，楚国、魏国、赵国、韩国、燕国五国联合，以楚国楚怀王为“纵约长”，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合纵伐秦”盛举，五国联军首次集结，奔赴函谷关，向秦国虎视眈眈。
这应该是合纵谋略在战国时代的首次上演，作为首倡者和主导者，公孙衍当然居功至伟，这一刻也无疑是他一生中的巅峰时刻。
※史实也许是公孙衍“五国封相”
而且，公孙衍从来没有把目光只放在中原各国，就连秦国身后西北方位的义渠国他都曾考虑到。当初义渠国来魏国访问的时候，公孙衍就和义渠使者明确交流过：“秦国要是没被中原各国讨伐，肯定不会对义渠国友好；如果秦国突然向义渠表示友好乃至拉拢，那说明秦国绝对是被遭到中原各国的进攻了。”
果然，公元前318年，义渠国突然听说秦国派遣使者向他们送礼，立刻想起公孙衍当年的话，很快判断出了实情，他们也不等待确认，立即发兵从西北进攻秦国，击败当面秦军于李帛之地。秦国前有五国联军，后院又失火，战略态势极为被动。
此事完全可以证明公孙衍的深谋远虑和思虑周全，也可看出，他确实是将“合纵”伐秦当成了毕生追求。如果五国都能像义渠国“觉悟”那么高，估计秦国就算不灭国也得掉层皮。
可惜义渠国听话，中原各国却很难听话。好景不长，“合纵”各国就展现出了“人心不齐”的天然缺陷。
这也难怪，各国本来就战略处境、利益诉求各有不同，更不要说它们之间也本就矛盾重重。实际推进过程中，楚国、燕国很快就表现出了懈怠情绪，真正主动、出力的只有魏赵韩三国。
秦国对此也心知肚明，在张仪的主导下，对各国进行分化争取，各个击破。其中楚国、燕国通过私下联络达成交易，两国军队先后退走，而魏赵韩三国，争取不成后，只有打了。
这次登场的人，可能是公孙衍不愿看到的老朋友——樗里疾，只是现在他们已经是对手了，而且，樗里疾将会并肩张仪，成为公孙衍余生的另一个死敌，只是领域换到了真正的军事战场上。
当年的雕阴之战中，公孙衍以偏师而建立大功，似乎证明他的军事指挥能力要在樗里疾之上，然而这个结论估计做不得准，尤其是樗里疾本人未必会服气。
现在，樗里疾终于等到了两人真正对决的机会。一个“犀首”，一个“智囊”，究竟谁更厉害呢？
※《芈月传》中宋佳伦饰演樗里疾
函谷关外，两人牛刀小试，公孙衍领衔的三国联军被樗里疾统率的秦军击退，这一战双方应该损伤不多，所以说明不了什么。当然，对于公孙衍来说，第一次“合纵”大业竟然如此虎头蛇尾，他无疑会失望至极。
二人真正的对决是在前317年的修鱼之战。这是函谷关之战的延续，樗里疾率领秦军沿着黄河追击三国联军，最终在修鱼（今河南原阳西南）展开决战。
关于这一战的具体过程，不排除两人各有谋略，你来我往斗得不可开交，但可惜都已无考，只有结果可以参照：联军大败，伤亡八万二千人，韩军的两位将军被俘。秦军的伤亡估计也不小。
也就是说，在前两次直接交手中，公孙衍不敌樗里疾，尤其是第二次，应该具有说服力。
更悲催的事情发生在战后，因为“五国伐秦”的惨败收场以及魏国国内政敌的攻击，公孙衍的魏相职位被撸了，他本人只好去韩国当国相。
韩国的实力远不如魏国，因此公孙衍的发挥必然受限，当然，想让他放弃“合纵”大业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只要他还存在，就是对秦国乃至张仪、樗里疾的最大威胁。这两人也不会忘记公孙衍这个平生对手，很快，公元前314年，秦国向韩国发起进攻，这次行动的提议者当然是张仪，而统率军队的主将，又是樗里疾。
此战在军史上名为“秦韩岸门之战”，双方大概经过长时间的对峙，樗里疾再次击败公孙衍，斩首万余，韩国大败，最后只能派遣太子去秦国做人质以求和。
这一战的失败其实在预料之中，但让公孙衍最灰心的，应该是这一战前后，居然没有任何国家响应他的“合纵”号召，从始至终只有韩国在独自对抗秦国。
此战之后，历史上就基本没有了公孙衍的动静，据说他又回到了魏国，但已经掀不起风浪，总之是淡出历史舞台了。
而之后没多久的前309年，张仪去世。只有樗里疾还活跃在秦国对外战争的舞台上，直到前300年逝世。
以上。作为“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顶级纵横家和时代明星，公孙衍和张仪无疑是时代对手乃至千古宿敌，但他们之间却难言胜败。虽然表面看起来是张仪笑到了最后，但公孙衍的能量和动静同样不可小视，二人更像是“相敌相生”的关系。正是两人的相互激发，锻造了一段属于纵横家的传奇辉煌时代。
至于公孙衍和樗里疾，他们敌对的成色虽然不如公孙衍与张仪，毕竟樗里疾还同匡章、魏喜、景翠等当世名将有过交手，但对于公孙衍来说，樗里疾的确是他军事战场上的头号对手，乃至天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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