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出现，每次必定引发讨论。
每次她前脚刚走，马上就有人小声地议论。
“你看她还蛮快活的。”
“你要我天天不干活我也很快活啊！”
也可能议论的声音并不小。
反正傻子听不懂别人的话，再说了听得懂又怎么样？
人们讨论她说话的方式，讨论她嫁的那个小伙子，讨论那个小伙子的父母。
很不幸，那个小伙子也是个傻子，他的父母也是出了名的愚钝。
傻子全家总动员。
傻子叫敏敏。
其实她长得蛮漂亮，五官在脸上恰到好处地呈现，眼睛圆圆的，小巧的鼻子，嘴唇很薄，脸颊上两片红红的，不过现在不明显了，已经跟她的皮肤颜色融为一体了。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傻”，和总是置身事外的表情，大眼睛里竟然多了几分不羁与漠然。
即使大家都知道她叫敏敏，大多数人还是叫她傻子，或者称呼她凯凯那个傻媳妇儿。
据说她并非天生就傻，也曾经是非常活泼伶俐的小女孩，悲剧从她爸妈离婚开始，爸爸酗酒，喝醉了就打人，活生生把个挺好的小女孩打傻了。
当时她的妈妈已经改嫁，面对女儿已成傻子的事实她妈妈除了痛哭流涕，也无力回天。
凯凯最广为流传的事迹是小学读了七个一年级。然后他就毕业了，所以他的最高学历也是一年级。
凯凯的爸爸妈妈就是那种传说中的老实人，在我们那里，“老实”就是“傻、不灵光”的婉转表达。
引申义还有比如木讷，不会跟人打交道，身为农民不会种田，不会赚钱。
凯凯的爸爸妈妈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长得很像，性格也很像。
都傻傻的。
跟所有儿子到了成家年龄的家长一样，凯凯的父母很着急，应该说比别人更着急。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傻子？虽然已经很努力了但是这个家还是又穷又破。
凯凯的爸爸妈妈四处奔走，给儿子找儿媳妇。
甚至找到了大妈家，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大妈非常生气，“你也不看看你儿子什么情况竟然还想找我的女儿？！”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你！
有时候你觉得农村信息闭塞吧，但是譬如谁家生了儿子呀谁家的大水牛跑丢了啊谁的媳妇儿跟外地人跑了呀这样的八卦大家都是通的。
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反正经人牵线敏敏嫁给了凯凯。
一个傻子嫁与另一个傻子的结合，是成全还是罪孽呢？
反正一个年轻女人无依无靠，年轻男人缺老婆，男人的父母缺孙子，各取所需罢了。
人们一面感叹这么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孩子竟被她亲爸打傻了，一面又说敏敏嫁给凯凯也算是找到了归属。至少有人管，不会饿死。
竟也算门当户对。
傻姑娘嫁给了傻儿子，日子就这么过呗。
以前去外婆家必须要路过他们家。有一段时间，可以瞥见主卧装饰一新，红扑扑的喜庆的被子非常醒目。
只是虽然他们结婚了，却很少看到敏敏和凯凯同时出现。
其实敏敏有时候说话挺正常的，但人们提起连同她一起的这一家人，总是戏谑的口气。
有一天下午，她来我们家找爸爸去收他们家的稻谷。
她一字一句落落大方地面无表情地说明来意，像小学生为完成任务朗读一篇课文，然后就离开了。
她本身的表达能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后来妈妈回家了我转达给她这件事。妈妈不以为然。
“你说那个傻敏敏啊，一点点谷子一家人喊了好几回了都，哎哟。”
妈妈也是善良的人，可是人就是会轻视比自己差的人，就好像勤劳的人往往看不起懒惰的。
傻子敏敏不会打扮自己，而且有点邋遢，所以近视眼的我判断是不是这个人可以通过她走路的形态和穿着打扮。
她的形象太出众了，很容易分辨。
她大概一米六二或者更高一点，她走路的时候总是缩着脖子。
还总是穿着厚睡衣，就是那种家庭主妇下楼买菜或者很冷的冬天一个女生一整天不起床在室内活动穿的那种睡衣。
睡衣很宽松，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和图案，穿在身上不辨身材，像乌龟的壳子。
我在家里的时间不多，每次遇见她，她都是一个人，她好像经常自己一个人到处转悠，听说她喜欢吃零食。
嫁给凯凯的第二年，敏敏生了个男孩，完成了农村人看得比命还重的传宗接代后继有人的光荣使命。
现在小男孩已经读小学了。
村里的小学早已废弃。村里的小学生都在镇里上学，每天由橙色的校车接送。由于我们村有一条泥巴路万年无人修，校车只能停在五组的公路边，这里是连接镇子的公路的尽头。
有一天下午爷爷有事，我去接黑而美。好多家长开会一样或坐在自个儿电动三轮车上或坐在小卖部门口，聊天扯白，等各家的孩子。
敏敏也在其中。她坐在最旁边的小板凳上，驼着背，缩着头。
她还是那副样子，容貌对比几年前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很漂亮，即使脸上的红晕跟黝黑的肤色已融为一体，即使短发蓬松而且有些油腻，头顶上的一绺一绺支棱着，还有一部分胡乱搭在耳朵上。
她穿着厚厚的色彩斑斓的睡衣。
她可能被封印了或者她封印了所有别人，所以她永远都是若无旁人，她在她的小世界里自得其乐。
我看了她一眼，她好像确实对我回应了一个善良的笑容哦。
我跟她打招呼。
“怎么车不能开到里面去吗？”
她笑了笑，“四组那条路太窄了车子过不去。”
这时校车来了，然后她就起身去接孩子去了。
果然，马上就有人议论她。
“你看她还蛮快活的。”
“没得事做嘛，天天就玩呗吃吃零食接接孩子呗！”
“嗬！”
她接了孩子就慢慢回家了，仿佛隔离了周围的一切，谁知道她真傻还是假傻呢。
我为什么会特别留意这个人呢？因为她实在是太漂亮了，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这么觉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