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安镇人事之二 冬至—31
作者 阿狗老爷的阿爸
雄赳赳俩人伺候一个，胳臂向后高抬至肩，脑袋前按低至裤裆，不由自主跌冲直前，美其名曰“坐喷气式飞机”。不想有两架“飞机”失事了。
“一架”是“右派”小陈先儿。最近他很忙很忙，从白天到深夜，造反派组织争抢着找他抄写大字报，有批判别人的也有批他自己的，倒也无所谓，造反派不是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嘛。可几天前有人拿一份批判他的文章叫他抄，文中连带上小陈早已去世的父亲老陈先儿，那个熟读孔子孟子，手无缚鸡之力，一辈子与人无争的长衫瘦高老头，被说成经常关庙前摇头晃脑唸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毬！个毬囊的，孔孟的孝子贤孙就是这类挑逗、调戏良家妇女的老不正经下流东西。他愤怒了！长期的压抑终于爆发，扔了毛笔摔了墨汁瓶，当即被劈头盖脑暴揍一顿。揍完了把毛笔塞他手里还得抄！小陈先儿噙着泪哆嗦着，咬牙说一句“士可杀不可辱。侮我先人！你杀了我吧，老子不伺候了。”猛地抬右臂死劲照桌边一轮，胳臂断了。这还了得，不是反攻示威嘛？断了臂也得上批判台，照样坐飞机！小陈先儿昨夜自己用木板胡乱缠绑夹着的胳臂被高高抬举，剧烈疼痛使他脸色煞白，汗下如雨，终于昏厥过去。
另“一架”是“坏分子”老王。因为一直胸闷，咳嗽咯血，他上个月去医院看病，正是已经撤职“靠边站”的涂老院长给他做的检查，前胸后背仔细听了半天，“爱克斯光”室医生脱产闹革命了，无人操作机器，是涂老爷子亲自上机的。问清老王孤身一人，涂院长面色轻松地告诉他问题不大，年岁高了，肺不好，气管有伤，感冒受凉咳嗽，带点血也算正常。开了大剂量止咳药止疼药，让他注意风寒，“岁数大了，不要太省啦。多吃些顺口的，好的，加强营养。”上星期再去开药时，涂院长已被“隔离”批判了，一位戴红袖箍年轻医生不耐烦翻翻病历，嘀咕说晚期肺癌治也白治，涂老头不告诉你是骗你白花钱呐。老王当然能理解涂院长骗他的一片苦心，没想到今早老院长死了。医术精湛，那么健壮、善良的人死在了他这个无用的晚期肺癌病人前面，上次看病闲聊还说小自己六岁呐。心里极为感伤。胸疼胸闷、咳嗽气喘、呼吸不畅，“坐飞机”上台后，这些感觉更甚。小陈先儿昏倒台上被拖下台去那会儿，他头皮发紧发麻，以为又死一个。
“麦克风”一个一个点报这帮“魑魅魍魉”的花名加罪名，点到的前趋二步，转身，向台上悬挂的巨幅领袖画像躬身请罪；再转身，向革命群众鞠躬请罪。就是在听到自己罪名“恶霸流氓、惯偷、贼头、坏分子”时，老王休眠火山般意外引爆了！少年时的那股耍横逞勇、万事不怕混不吝的劲头，在睽违五十多年后突然回到他已经衰老了的瘦小体腔内，一股戾气腾腾上蹿。那个人们多年来已经习惯了的，谦恭孱弱、唯唯诺诺近于逆来顺受的扫街冲厕所的卑微矮小老头变换了人。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