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藤周作:吹口笛的小青年(尤雾译)

远藤周作

尤雾 译

在熊本县有一排矮房子,是片破公寓,里面住着一个女子。这些出租屋的房间又小又窄,打开窗子就能看到隔壁邻居洗过的衣服冷冷清清的,味道会飘过来。附近还有街道工厂,不断传过来铁板敲击的声音。

女子每次打开窗,看着外面的阿苏山,就会想起自己在农村的家。阿苏山总是喷着淡黄色的烟,山腹间有马奔驰。

女子是做推油的,一到晚上就去宾馆里给那些客人做推油服务,直到小镇夜深人静,才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来。

一回来,她就要到二楼去张张。她觉得从自己漆黑的房间里能看到隔壁的灯亮着,对自己的孤单寂寞多少也有救一点。

亮灯的那间房间里,住着一个流浪两年的小青年。这个小青年去年去考熊本大学,结果没考上,于是只好搬到这里来住,住到现在也已经半年多了。

这个女子干嘛要那么在意隔壁的这个小青年呢?其实她也没办法。因为她有一个弟弟,年龄跟这个小青年差不多。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关系也不太好,轧了坏道以后就离家出走了,到现在杳无音讯。看看隔壁开的灯,这个女子就想起她的弟弟来。

到了休息天下午,她只要呆在房间里面,就会隔着墙壁听到那个小青年吹口笛的声音。这个口笛吹得断断续续又没什么力气,其实蛮难听的。吹的曲子是当时非常流行的曲子“桂河大桥进行曲”。

到了黄昏太阳落山以后,听听这个气息微弱的“桂河大桥进行曲”,这个女子就觉得能体会到这个小青年一天天打发流浪生活的那种寂寞的心情。这种寂寞感又让她想起她的弟弟,又联想起自己的孤独,三层感觉加在一起,让她觉得非常难以忍受。

有一天,这个女子从旅馆推完油下班。看到没什么人的小路上有一部卖烘山芋的小车子。其实她已经走过头两三步路了,结果想到了隔壁的小青年大概还在灯下面读书。就拿报纸把烘山芋包了起来,捧在手上,就像夏天在海滩上捧着沙子一样。就这样抱着烘山芋回到出租屋,打开灯以后敲敲隔壁的门。

这个小青年露出一张瘦得来皮包骨头的脸。

“诺诺,拿去吃伐,加点油。”

这个女子搞得就像在跟自家弟弟说话一样。对面这个面孔看上去不太信任,她把包好的旧报纸一把塞过去,就像逃跑一样回到自己房间里面去了。房间里面照样是冷冷清清,不过坐在这个冷冷清清的房间里面,她听到对面的房间又飘过来断断续续的“桂河大桥进行曲”。她一听,觉得这个小青年一边吃她买来的烘山芋,一边又在吹口笛。

这样一来,这个女子就很高兴地笑起来了。就三四个烘山芋,给了她难以言表的幸福感。

就从这天开始,这个女子就偶尔会去敲敲隔壁的门。这个小青年脸色又差,胡子拉碴的,老是很没教养地收下女子送过去的水果和烘山芋。对这个女子来说,那种没教养的腔调,或者只胡子拉碴的面孔,感觉都蛮好的,帮自己离家出走的弟弟简直一只模子里刻出来的。

“加油加油,考试要考过。”

每次女子都这样说。她觉得不管这个小青年考不考得上,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外人的事情。

到了冬天,正月也过去了。熊本的街道一早上全都是冰柱,呼一口气都是白色的。推油推了一晚上,回出租房的路上有时候会冷得来耳朵痛死。

熊本大学的考试也快到了,隔壁房间的灯好像不关了,每次到了半夜三更倦意朦胧睁开眼睛,总归会听到隔壁小青年在咳嗽。女子心想不要搞得伤风感冒了,要是自己弟弟的话,就会给他弄点葛汤吃吃,一边表示遗憾一边帮他把被子盖盖好。

就这样呢,总算到考试了。考了三天,到考完那天傍晚,女子总算又听到久违的“桂河大桥进行曲”的口笛声了。过去一直断断续续的吹得很烂的口笛,这天吹出了一种卸下重担的感觉。

“考试大概考得蛮好。”

女子手上织的绒线也停下来了,仔细听隔壁的口笛声。

半个月以后,小青年搬走了,女子也不知道。吃了那么多烘山芋和苹果,一句话也没有,人就这样不见了。

从长崎过来的出租房管理老太对女子解释说:“要是这次没有考上熊本大学的话,老太啊,我就回家去了,讲到底总归比被卡车压死掉要好点。”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女子越来越想念她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了。老家来了个叔叔给她说媒,她其实挺纠结的,要不要离开熊本。对面谈的那个男人老婆死掉了,带着两个小孩,年纪也不小。把自己搞到这种家庭里去到底幸福不幸福,她也不是很有信心。不过不管人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那种不太幸福的感觉总归在指挥她的心到某个地方去。考虑好以后,她就给叔叔写了个回信,表示感谢啊,费心费心了。

信寄掉的第二天,福冈就发生了一起劫机的事件。四个小青年抢了一部客机以后逃到北朝鲜去了。从宾馆到旅店到电视机都在说这件事,客人们也搞得议论纷纷。不过女子兴趣不大,她对国内外的各种大事都没什么兴趣,就是觉得有点吓人。

报纸上登了劫机事件的几个小青年的照片,女子看到以后就“啊”一声惊呼出来。虽然印刷非常脏,但是在四个人的照片里,很明显就有隔壁那个吹口笛的小青年。和那时候一样,瘦得来皮包骨头,胡子拉碴。

谁都不知道他们逃到北朝鲜以后日子会怎么过。女子就尽量到处注意报纸啊杂志什么的,不过到底怎么样,谁都不知道。还有一种说法,说他们被北朝鲜给扣下来了。

女子心里就想,搞那么高一堵围墙到底干嘛啊?她就想象在灰色的围墙后面有一个兵营拘留所,那个小青年就被关在里面。

太阳落山以后,那个小青年呢,也对着小窗子向外看北朝鲜那种连树也没有的光秃秃的山。他又想吹口笛了。过去,她总是隔着一堵墙仔细地听,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气息微弱的“桂河大桥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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