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蒿是我们当地的一位瓜农,五十来岁的样子,但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他的身材有些单薄,背略微驼着,核桃皮般的脸上满是斑点,孩子们背地学大人喊他“蒿麻子”。
对于这个绰号,老蒿似乎并不在意,也不生气,因为他的脸上时常漾着天然的笑意。他的眼睑微微隆起,颧骨上的肌肉圆润而发亮。他沉默着,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叵测的光亮,那神态让人很自然地联想起某部老片里的特务形象。他说话的时候含混不清,声音似乎是从鼻腔里发出的,他嘴里只有不断地重复,别人才能约略知道他说话的意思。他的嘴里似乎衔着一枚丸子,他说话让人听了都替他着急。或许是年轻时留下的毛病,他嘴唇蠕动的时候,嘴角总是不断地有口水流出。
老蒿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把式,起早贪黑,吃苦耐劳。在农忙的季节,雨天他常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身坐在轧田机的木凳上,手挥竹鞭,驱赶着一头水牛在水田里来回翻作。晴天他戴着顶旧草帽,脖子上围一条毛巾,手扶犁耙,驱使水牛将地里的土坷垃耙理匀称。常年与土地打交道,老蒿觉得种植传统作物生不了几个钱,还是种植经济作物比较实惠,这样他便一门心思种起了西瓜。
老蒿种的西瓜在我们当地是很有名的,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种西瓜的瓜农之一。夏天溽热难耐,吃上一爿西瓜,沁人心脾,那绝对是一种享受,大人小孩儿都爱吃。一些人的私欲膨胀,便动起了偷瓜的歪脑筋,这对于辛辛苦苦种瓜的瓜农来说无疑是一个威胁。眼看着到手的果实,谁不想卖个好价钱呢?
为防止西瓜被偷或被野兽糟蹋,老蒿日夜守在西瓜地里。他在西瓜地边搭起了一个茅草棚,在离地半人多高的木柱上搭建了一个临时床铺。那儿的视线很好,即使躺在床上,西瓜地里的情况也全在自己的俯瞰之下。老蒿从不打猎,但居然有一杆铳,平时就悬挂在茅草棚的柱子上。那发亮的枪托乌黑的铳管,常引来孩子们好奇的围观,更多的时候,它只具有一种象征意义,也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老蒿种的西瓜是那种个大滚圆的绿皮瓜。成熟的西瓜籽炒熟了吃,也别有一番风味;肥厚的西瓜皮常被一些善于持家的主妇们炒了当菜吃。绿皮瓜后来被一种长条形的“江西”瓜所淘汰,因为后者皮薄、瓜籽更小更少,砂壤,甜糯爽口,产量还高。
对于村里的那些小孩子们来说,最开心的莫过于老蒿瓜地里的西瓜采摘完了对外放开的时刻。他们一个个像小老虎一样涌向那荒草丛生藤蔓遍布的瓜地,像猎狗一样搜寻着地里的目标,期冀着意外的收获。当然大多数都是老蒿看不上的生瓜头,那些孩子运气好的时候,也能够在一些沟坎里比较隐蔽的地方发现一两个大一点的西瓜。这时候连老蒿也觉得有些意外,他为自己的粗心而暗暗后悔,怨恨便宜了那几个小孩。
老蒿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中学毕业后回家务农,尚待字闺中。儿子在一家砖厂里上班,人长树大,也未娶亲。小女儿正在中学里念书。孩子们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两个女儿倒还好说,最让老蒿头疼的是儿子。
老蒿家几代单传,打小他和老伴就将这儿子看得很金贵,这也让儿子养成了娇生惯养的习性。长大后,儿子做什么事情都有点拈轻怕重懒懒散散的。在砖厂里做事,儿子懒惰的恶习常为老板和同事所诟病,老板已经给老蒿敲过几次警钟了,如果他儿子不改变工作作风的话,就将被辞退。老蒿听了,如坐针毡,他费了不少口舌向老板求情,老板这才答应收留下儿子。
螺蛳河边有一片肥沃的沙洲地,早年村里分地的时候,老蒿家里没分上,这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咒骂队长行事不公,偏心眼。这两年老蒿又开始思谋着能够得到那儿的一块土地。他想在那儿种瓜收成一定不错的,而且靠近水源,灌溉也方便。今年赶巧在那处沙洲上拥有一亩土地的老吴头家搬到了外地,老蒿觉得这是个机会,他再次去找队长,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队长说,这事有点难办呀,村里盯着老吴头那片土地的人有好几家,你说我该答应谁呢?
老蒿就有些着急,显出几分激动,他说,当初,当初分地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都这些年过去了,怎么着……也该轮到我家分到那里的一块地吧!老蒿脸上的麻子抽搐着,嘴角的口水拉得老长。
队长眨巴着眼睛说,老蒿你不要激动,这事让我再同其他村干部研究研究,尽量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七月十五这天中午,老蒿从瓜地里回来,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只一晃进了前面的一片茂密的杉树林。后面那人好像是队长,前面一人没看太真切。老蒿心头一动,心想,这两人这时候进小树林干啥去呢?他好奇地跟上前去。
忽然老蒿听见一个熟悉的女人说话的声音,竟然是自己的老伴胡氏。老蒿咳嗽了一声,队长就从树林里出来,后面跟着胡氏,衣衫不整,神情有些慌乱。
啊,老蒿,没在瓜棚里呆着,这是回家呢?队长打着花腔说。
老蒿不理他,径问女人道,艳芝,你这是?……
胡氏脸上浮上一抹红云,她平静地说,队长说跟我谈点事,就是咱家要得到的那片沙洲地现在有眉目了。
队长在一旁冲老蒿尬笑着,一边点着头说,艳芝说的是,是这么回事!好的,你们夫妻谈着,我还有事先走了!老男人说着三步并着两步离去。
老蒿嫌恶地看着老男人离去的背影,忿忿地说,艳芝,你离他远点,他没欺负你吧?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想哪去了?胡氏说,人家没你想的那么坏,你的倔脾气也要改一改,得罪了人家对咱们可没啥好处!
我才不怕得罪他呢,老东西狗眼看人低,有他好看!老蒿气咻咻地说。
一个星期后,老蒿得知老吴头的那块地被转到了队长侄儿手上,他大骂队长私欲熏心,不讲信义,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队长约了邻村的一个寡妇在镇上看电影回来,在路过老蒿瓜棚的时候,队长害怕老蒿看见,猫了腰和那女人鬼鬼祟祟地穿过瓜地中央的小路过去。老蒿心知肚明,喊了一声:谁?谁在那里,是谁偷瓜?那两人也不吱声,脚步愈发加紧了!
老蒿取过挂在棚柱上的那杆铳,端起土铳,对着那条黑影抬手就是一铳。“嘭”的一声,听到一个女人发出“妈呀”的惊叫。
是我呀,蒿麻子,你疯了,把我当贼整了么?队长大叫道。
老蒿迎上前去,满脸堆上笑,故作惊讶地问:啊呀,怎么是你呀队长,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有贼偷瓜呢!让你受惊了,怎么样,没伤着你吧?
队长惊魂未定,刚才的一铳打在路边的一棵木桩上,在他眼前炸响。他眼冒金星,触了一鼻子灰。老男人一跺脚,嘴里哼了一声,跟在那寡妇身后灰头土脸地走了。
老蒿啐了口口水,扬起那杆铳,扛在肩上,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