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过了初五,村里的夜晚就热闹很多——各家各户的孩子们都会打着灯笼出来。
那时的农村还没有路灯,冬天的夜晚就显得更黑,这些灯笼此刻发着橘红色的光,亮堂又温暖。先是如同一个个小鱼,从家里游出,然后在巷子里慢慢汇合,一会像一个巨大的鱼缸,各个灯笼的亮点簇拥在一起,这是孩子们在村子中央集合,接着,灯笼的光亮又变成一条丝带,像是鱼贯穿过的小河,大家开始沿着村子游走了。
这些打灯笼了的孩子可不是为了照明,而是凑热闹,那自然不会安静,各种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说笑声混成一片,还有人唱着乡间流传下来的曲调“打灯笼、寻娃哩,寻不着,我骂哩”,这是招呼同伴都赶快出来,一起分享村里孩子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最普通和常见的就是圆形的红纸灯笼,后来红纸换成了绸子或者红纱,比较稀罕的是可以折叠的宝莲灯,还有一种上面绘着蝴蝶和蜻蜓的灯笼也是孩子们喜欢的,而那些富贵、火罐、西瓜、石榴、白马、公鸡等样式的灯笼更是不多见,谁要有一个,可以吹半年的牛。
打灯笼的队伍越来越长,成为村里最靓丽的风景线,连大人们都乐呵呵地在旁边看着,有的孩子蜡烛烧完了,边上的大人赶忙跑过去帮忙换蜡烛,有的孩子不小心,蜡烛打翻了,点燃了灯笼,急得哭了起来,旁边的孩子一边帮忙“抢救”,一边嘻嘻哈哈的哄笑着。
这是农村里难得的狂欢节,每一个细节都很容易成为大家高兴起来的源头,毕竟,过年的正月天里,是不允许生气、忧愁和愤怒的,在这种快乐气氛的感染里,人们总能从微小的变化里分析出一个向好的兆头。
中国有一句歇后语“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这就和老家的风俗有关。
我们小时候打的灯笼都是舅舅送的,送灯一般是春节过后到正月十五挑选双日子送,舅舅家要给外甥或者外甥女送十二年的灯笼。
我有四个舅舅,自然更是能享受到万千宠爱,每年的灯笼不但及时,而且数量多、花样新。
由于过了初五(“破五”)才能打灯笼,我和弟弟常常就守着崭新的灯笼掰着指头数日子,终于到能打灯笼的日子了,等不到天黑,我们就缠着父亲给我们做打灯笼的架子。先将一块薄木板或者萝卜头用刀削成适合灯笼大小,再用铁丝弯曲成两股插进去,做成一个灯台。然后就是缠着母亲要红蜡烛,经不住纠缠,母亲会从柜子里拿出用手帕抱着的小小红蜡烛。将蜡烛插在灯台上,小小的灯笼就变得红彤彤了。
天还亮着,我和弟弟打着灯笼就出门了,现在想来很滑稽,可是那时的心里,只有小小的满足和大大的幸福。
好像村里人也没有觉得奇怪的,倒是邻居的孩子一脸艳羡。
真正的高潮出现在正月十五。
按照村里的讲究,今年的灯笼不能留到明年,所以在正月十五这个算是年要过完的节点上,我们要进行隆重的“碰灯”。
正月十五这天晚上,家家门前灯笼高挂,所有角落都要点燃蜡烛,意思是,到处都是光明,没有黑暗的地方,所以鬼邪无处躲藏。除此之外,还要有人打上灯笼,走遍全家的所有角落,通过照明祛邪免灾。
孩子们则把自己的灯笼都拿出来,点上蜡烛,兴高采烈地走出门去,见到迎面走来的孩子,大家开心地用灯笼互相碰撞,既想把对方的灯笼碰得着火,又要保证自己的灯笼不被碰着,这要讲究战略战术,更多的时候是碰运气,更有调皮的孩子将灯笼灯台的铁丝头露出来,用来悄悄地戳破对方的灯笼……笑语喧哗中夹杂着懊恼的叹息,很快,有的地方就烧成了一团,大人们在边上看着,笑呵呵的,“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灭了回家睡”,孩子们唱着儿歌,那动听的声音回荡在童年的村庄,随后,大家将灯笼丢在一起,看着燃起的大火,所有的烦恼和不快仿佛就被清理干净了,新的希望之光已经燃烧。
到了13岁,要“全灯”,如同乡村孩子的“成人礼”,舅舅家要给孩子送一个高档的大灯笼,寓意着孩子长大成人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打灯笼了,再也没有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了。
多年没有回老家了,物是人非,很多东西都在变,春节之后的冬夜是不是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穿行巷道里的灯笼是不是还能让一个村子的笑声响起?
(蔡立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