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父亲聊牛肉面的事,不禁又想起那年爷爷来兰州,下火车带他吃牛肉面时,竟然忘记年近耄耋之年的他牙口不好,直接点了“细的”,所以在爷爷的余生两年里,他都认为兰州牛肉面不好吃,“硬拉吧唧,咬不动”。
这也成了我的遗憾,因为后来,爷爷再也没有吃到过兰州牛肉面,就像后来,我没有了爷爷,再也没有人叫我“狗娃儿”一样。
爷爷离开这个人世已两年有余,这个人世有关他的一切越来越淡,可我和妹妹对他的思却越来越浓,我们每次见面都会聊到爷爷,我们一致认为: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赞赏我们的人,是最容易原谅我们的人,是最会用语言关心我们的人,也是最能容忍我们坏脾气的人。
爷爷很啰嗦,总爱问东问西,我们看心情回答,烦了就怼他几句。
爷爷总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他两个工作有编制的孙女,别人嫌他“得瑟”,我们也觉得尴尬,所以也数落他。
爷爷爱串门,爱凑热闹,爱操心别人家的事,我们害怕他惹麻烦,害怕他遭“白眼”,所以也数落他。
我们把他当孩子一样“批评”,他只是听着,嘴里答应着,偶尔故意岔了话题,或失落地走开。但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转头又笑呵呵地喊“狗娃儿”。
可我们却忽略了爷爷的内心感受,他兴许是孤独了,才那样到处找话题,到处找存在感。是啊,他真是孤独,奶奶先他二十多年离世,爸爸经常在外,他和妈妈又多半言语不和,我和妹妹因工作原因也经常不在他身边。人们都会老去,但谁都不会提前理解老人的感受,我们所尽的孝,是多么的渺小,仅仅只是给他衣食无忧,病有所医而已。
可爷爷对我们,就大不一样。那些温暖过我们儿时至今还让我们铭记和泪目的事儿,不胜枚举。
犹记,蝉鸣盛夏,那年我六七岁。村里有了第一家小卖部,柜台上摆着一种叫“哇哈哈”的饮料,店主眉飞色舞地对大家说,这东西有多好喝,多有营养,就是贵,一瓶一块钱。大家拿着瓶子看来看去,舔舔嘴皮,默默离开,觉得那就是琼浆玉液,可望而不可及。可有一天爷爷神秘的将两个白色的、上面有绿黄文字的小小瓶子拿到我和妹妹面前时,我们就如同鲁迅儿时从长妈妈那里拿到《山海经》那般,全身打了一个“震悚”。那是多么美丽的瓶子,那是多么甜蜜的味道,以至于我和妹妹喝完后,用那瓶子装水,喝了好多天都觉得装在里面的水甘甜无比。当然,我们也成为了整个村子第一个喝到哇哈哈的孩子,你看,我们是不是比所有孩子都幸福呢?而买哇哈哈的钱,却是爷爷剥了很久构树皮并晒干背到五里开外卖掉换的钱。
其他孩子放学都要去放牛,可爷爷和爸妈不让我和妹妹去,说我们家的“狗娃儿”要好好念书考大学,于是爷爷上地干活时都把牛栓在地边上,割了草喂它吃,黄昏下地时,再牵回来。我们上高中时,家里的收入已经无法承担我和妹妹的各种费用,无奈之下,爸爸去了陕北打工,六十多岁的爷爷便一个人抗下了家里的所有农活,家里还养着猪,爷爷更是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即便只有他一个劳力,家里的收成一点也不比同村其他人家差。回想起爷爷的一生,年轻时他在村里做支书,是个“干部”,没怎么下过苦力。我和妹妹上高中到上大学那几年,才应该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几年吧!可爷爷说他高兴着呢,因为他能看到希望,还好,我和妹妹都考上大学,也考上了他引以为豪的“事业单位”,端上了他嘴上常说的“铁饭碗”,也算给爷爷有了一个交代。
后来我们长大了,结了婚,有了孩子,在城里买了房,脱离了农村,也远离了爷爷。芸芸众生,渺小的人啊!永远碌碌无为地忙。我们便许久才能回家看爷爷一回,回家时觉得买了他喜欢吃的,买了衣服,走的时候给了他钱,便是孝敬了他。却不知道,我们回家最该做的就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好好听他说话,回答他所有的哪怕是很无聊,甚至无厘头的问题。年迈的他,如果眼里还有光,那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他疼爱的孙女儿。
爷爷离世前,将他所有存下来的小零钱,都分给了我们,爸爸,妈妈,我和妹妹,包括她的小重孙们,600元到200元不等。最让我难忘的时,他在弥留之际告诉我,他之前还欠了村医二十多块钱的药钱,放在褥子下,让村医再来时给他,并说:“我不能人没了,把债给你们欠下。”爸爸的孝心有口皆碑,爷爷临走前的最后半个月,大小便全是爸爸悉心擦洗,虽然这是做儿女的本份,可爷爷还是一遍遍的感谢爸爸,说什么“让你辛苦了”“是我拖累了你”之类的话。爷爷是多么要强,多么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啊!
爷爷去世前一个礼拜,我请假回家,那时的他已像刚出生的婴儿那般脆弱了,乌鸦反哺,羊羔跪乳,遗憾太多,我不知道当时还能如何去回报我的爷爷,我便跪在他的病床上为他喂汤喂水,每次眼泪都像断线珠子,把我的口罩浸到湿透。
油尽灯枯,爷爷就那样走了,在2021年清明前夕,在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之中。他走完了自己83年的漫长人生,自此,他长眠,我们常念。妹妹总归比我孝顺,是她握着爷爷的手,陪他说着话,看着他的眼睛送走了他,而我却因返回单位而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妹妹说:“别哭了,上帝可能是不想让爷爷再受人间的疾苦了,便把他召了回去!”也许是这句话安慰了我吧!爷爷的葬礼上我并没有像传统中的哭丧那样哭得撕心裂肺,成曲成调。其实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心痛不是号啕大哭,而是往后很久,你一但想起,总会潸然泪下。
我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可这两年来,我都不敢提及爷爷,直到今日,才不会哽咽到嗓眼发疼,才敢落笔。
如今,黄河上驶过一搜轮船,我说,那次怎么忘记带爷爷坐船了,吃着牛肉面,我说,今生欠爷爷一顿“毛细”……爷爷偶尔入梦,似乎很清晰又似乎很模糊,我想永远记住爷爷的样子,时光如梭,爷爷终究会在我的脑海里慢慢模糊,可存在我手机里爷爷生前的照片和视频,却不敢翻开来看!
爷爷走了……
爷爷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