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伟推开书房门,阳光已经充满了这个房间,他抬头看一眼书桌对面的墙上挂着的时钟——哦,已经十点多了。
这个时候我应该干什么?当然是上班了,跟孩子们在一起,要不然,就是在北方的日光中散步,比起这充满咸湿味的阳光,他好像更喜欢那干燥的彪悍的阳光。可是,这温柔的阳光,他毕竟被照耀了十几年,为什么,一下子就觉得不适应了呢?
“大伟……”方平声音把方大伟的思绪拉了回来。爸爸从巨大的书桌后面站了起来,方大伟走到书桌前,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竟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多少年没见过爸爸了?肯定比三年久,因为在他离开这栋房子之前,他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方平了。爸爸并未显苍老,他穿着合身舒适的家居服,头发还是打理的精干和整洁,除了有些面色疲惫,和从前,似乎也没有多大变化。
“爸。”方大伟说,然后也词穷了。
对于一个之前你就不怎么亲密的人,分开几年,要想表达亲密并不容易。方大伟想,爸爸在商场挥斥方遒,可能把话都说完了吧。见到他,总是没话,这几年,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在咨询这么发达的年代,他要想知道自己家的事情,其实一点都不难,就算搜索爸爸的名字也能跟出一堆新闻,但是他一次也没有这么做过,因为他是根本就不想知道。所以,到现在面对面了,更是一点聊资都没有了。当方大伟搜肠刮肚地想,该说点什么呢?方平开口了:“头,还晕吗?”
“不晕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以前,这沉默会让方大伟压抑到极点,恨不得撕碎了这沉默,用一种激烈的方式,对峙也好咆哮也好,把心里压抑多年的怒火、不解都向方平发射过去,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喉咙像被谁扼住,往往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种有话说不出来,就像有屁放不得的感觉,实在是,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现在呢,是真没话说,还得动脑子想话题,不管怎么样,这沉默伤害不了自己了,相反,方大伟几乎要被这沉默逗乐了,看来自己是做不好一个搭讪的高手。
在不觉间,他的表情变得好柔软。方平显然没有料到本以为会恨自己,而且还是以暴力的手段虏回家的儿子见面非但剑拔弩张,还能给自己个笑脸。于是,他有些慌张,可是这谈话的主场不能被嬉皮笑脸的儿子夺去,他慌乱的神情只是一瞬,旋即换上了更严厉的表情,他必须主动出击。
“你知不知道,你妈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方大伟的逗逼心情被这句话瞬间浇得透心凉,没错,妈妈是他的软肋。他也想活的潇洒自由,但是,只要想到妈妈,他就知道,他这辈子都无法那么潇洒那么自由。
“你妈妈,她病了。”
***
时光回溯到方大伟十岁的一天。
大伟不会忘记,那天他见到了一个怎么样的贾珍珍。
就在这栋房间的门厅里,他亲眼看见美丽的妈妈怎么样如同一只受伤了的小猫一样蜷缩着,抽搐着。他人生中,直到现在为止,也仅仅见过一次那样的贾珍珍。
那天方大伟放学回来,如同往常一样,由司机陪同护送到这栋豪宅里。平时,他甚至都无需自己开门,但是那天有些特殊,陈妈等人无一人来应门,本该车子驶进庭院就洞开的房门竟然紧闭着。
是他自己亲手推开这扇沉重巨大的门。毫无预兆地,毫无准备地,他看见了披头散发、皮开肉绽的贾珍珍。
贾珍珍蜷缩在地上,黑色的卷发如同海藻一般将她的整个上半身覆盖,方大伟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真丝碎花裙被撕扯的丝丝缕缕,上面斑斑血迹。
“妈妈!”方大伟奔过去的同时,听见庭院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方大伟马上掉转身跑出去,只见一辆黑色的奥迪绝尘而去,他追过去,大喊:“陈伯,关门,关门。”
但是令他吃惊的是,门竟然自动打开了。方大伟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消失在了视野之内。他慌乱极了,可是眼下已经没有时间追究为什么管家陈伯不听自己的指令,他要回到妈妈身边。
方大伟跑进门厅,妈妈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倒在地上。他跑过去将妈妈从污血堆里扶起,只见妈妈脸上全是血,裙子的前胸撕毁的更厉害,内衣的胸带也被扯破,半个胸就埋在落发和血中。
“妈妈,你怎么了?你说话啊,到底怎么回事?”自打记事起,贾珍珍就一直立立整整,她的头发从来都是一丝不苟,没有乱发,即便是留波浪式大披发;她从来都是穿Chanel、Dior、Versace这些牌子的最新款,她每天都换不同味道的香水,即便是在家,也有很多时候都是穿高跟鞋的。她从来不用化妆师,但是每天都会配合着穿着和天气化不同的妆,她精致到身体的每一个小细节,就算和方大伟单独在一起,妈妈都没有过衣着随便的时候,他何曾见过她这样的狼狈过。
“来人啊,妈妈受伤了。”方大伟声嘶力竭的喊道。
他没有想到,这个戒备森严豪宅的女主人竟然能在那么多守卫和佣人的面前惨遭毒手,难道他们都集体出去度假了吗?方大伟连着喊了几声,声音回荡在这个巨大的房间内,似乎都有了回声。他从愤怒到无助,声音越来越小:“谁来帮帮妈妈?”
但是,不管怎么样,都没有人回应他。
贾珍珍也许是昏厥过去了,也许是不想用这种面目面对年幼的儿子。她一直紧闭双目,却有清泪顺着眼角留下来,混进血污中,方大伟都不确定那是不是泪。
他将妈妈拖抱到楼梯处,已经浑身大汗。身上的小学制服也都被血蹭的斑斑驳驳,他实在是没力气了。他一个人怎么样也不能把一个成年人抱上二楼。他只能去找人。方大伟将妈妈放在楼梯边,拖过一条软垫垫在妈妈脑袋底下。他跑进保姆房、跑进厨房、跑进家里可能有人的任何地方,又跑进庭院,但是竟然真的是空空荡荡的。
但是,他确定有人,一定有人,就算他是小孩子。如果没人,那些人怎么轻易能进到这栋房子里的?又怎么能那么轻松的离开?只是,所有的人都躲起来了。十岁的方大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无助”。
在这天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没有这些爸爸支付工资在家里工作的人,自己和妈妈竟然这么狼狈。他也从来没有意识到那句“妈妈全靠你了”的真实含义。在这种时候,方大伟才真切体会到自己原来真的是妈妈唯一的依靠,可是,他恨,恨自己是个小孩子,虽然被委以重任,但是却无能为力。
直到爸爸的车驶进这栋房子,妈妈竟然在方大伟一点点垫进去的地毯上蜷缩了三个多小时,最初的血迹都干涸了。方大伟没有办法联系爸爸,因为他从来没有联系过爸爸,爸爸是个忽现忽隐的存在。曾经,他有过给爸爸打电话的诉求,但是贾珍珍告诉他,如果想找爸爸,先来找妈妈,爸爸工作很忙,我们不要打扰爸爸。
爸爸回来后,那些消失的工作人员,竟然一个也不少的全出现了。家庭医生紧接着也进门了,一切井然有序,这栋房子又恢复了生机。没有人跟他解释,这一切到底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发生。大家都沉默而麻利地忙碌着自己的工作,就好像这一切没有什么不正常,或者这种不正常根本无需像一个小孩说明。这种沉默是具有压倒性的,他让寡言的方大伟不敢扯破这沉默,就好像他如果开口,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只会留下受伤的妈妈和无助的自己,蜷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爸爸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只是吩咐佣人:“去帮他把衣服换了。”
第二天早上,他看见干净崭新的学校制服依旧挂在换衣间的老地方。血迹消失了,昨天的事情好像没发生过。
最诡异的是,清醒后的妈妈,依旧一丝不苟整洁干净的躺在病床上。她什么都没有对方大伟解释,只是看着沉默的儿子说:“等你长大,一切就都好了。”
从那之后,方大伟更沉默了。因为,他觉得,他除了能等待长大之外,还能做什么呢?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有问题才会有答案,可是,他的生活,连问题都被沉默吞噬了,没有了问题 ,就只剩下一个永恒不变的答案——等待长大。
就像现在,爸爸不去质疑,就不会有答案。他不问这三年多自己去了哪,那么他也就无需解释。他已经成年了,已经完成了小时的梦想“长大”,可是一切都没有变“好”。这家里的沉默依旧浓重,他不知道方平和贾珍珍还能不能想出一个成年之后一劳永逸的答案。
目前,方平大概已经想到了,那就是“妈妈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