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大哥》第五章

几年不见,贾珍珍竟然老了这么多。

方大伟一行人驱车来到江津市的远郊,这里隐藏着一座豪华的疗养院,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有钱人的家属,会被迫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消费那些在外人看来无法企及的财富。如果贾珍珍不住在这里,方大伟不会了解,原来,自己的家乡江津市竟然还有这样令人悲伤的场所。

我们赚钱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家人能够住在这种地方?豪华讲究的装潢,一流的服务,无尽的孤单……它并不比政法大院好多少,那里的人一辈子想也不要想到这种地方消费,哪怕是一鸣家,他们都是朴实的老百姓。有时候会为几块钱的菜钱斤斤计较,但是大家活的……怎么说呢?更真实,更像是活着。吃饭、睡觉、打嗝、放屁,争吵打闹,为全家出去旅个游、买一件因为超出支付能力久久不能剁手的东西攒钱,为孩子上不了好片区的初高中跺脚骂爹……这是一种热热闹闹市井气的人生。戴上面具,将自己的出身、家乡、亲人、回忆都锁在柜子中,伪装成另一个人,画最精致的妆,穿最华美的服,吃喝不愁,却过得越来越冰冷,直至忘记自己是谁,将人生的梦想所托非人,这也是一种人生。

大伟推开房门,床那么远,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跟前。终于来到床边,贾珍珍睡着了,她真的老了。以前也没有机会这样细细端详妈妈,原来她的皱纹都那么深了。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的白,年纪越大越白。在祖国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她更白了,可是,有些痕迹是抹不掉的,比如,她那么高的颧骨。方大伟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落了下来——妈妈,你努力隐瞒的一切,我都已经找到了。也许你害怕我接受它,但是,我是多么高兴,我身上流动着你排斥的血液啊。

方大伟在林间漫步,这已经是他离开语言学校的第三天。他现在想的,不仅仅是妈妈的病情,还有万晓甜。他已经足足消失了三天了,这三天,晓甜是怎么过来的?她还是个孩子,她小学马上就毕业了,那么多琐碎的事情该怎么办?虽然已经决定好了要上的中学,但是还是有些工作没有开始做,他突然就走了,晓甜该怎么办?

“晓甜一定会有办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的。”心中有个声音回答他,方大伟甩了甩脑袋把这个想法甩出去,他不想这么想,他一定要把她当做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饱经世事沧桑的成人。人们总是这样,那些会哭的孩子总是会得到更多的关爱和拥抱,而有的孩子,因为经受过并不应该他年龄所经历的苦痛而变得坚强和冷静,人们就认为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能承受,这是不公平的。不能因为一个孩子经历过痛苦,就认为她自己能够保护自己、照顾自己。晓甜的坚强和乐观是晓甜的事情,但是方大伟作为她的哥哥,必须要实践诺言——照顾她,直到她长大。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方大伟还未回头,一只大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头:“大伟,这回回来,你该进公司帮你爸爸了。”

“杨叔……”

杨叔叔是爸爸的挚友,也是爸爸的左膀右臂,方大伟已有的认知大概就是这些。每当家里有什么事情爸爸不便于出面解决的,也是杨叔抛头露面。他们之间一定还有其他的纽带,只不过方大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会花多点心思去知道而已。

他姓杨,就算方大伟不愿花心思去想,可是他终究是个聪明人,或者就像晓甜说的,他是个“敏感”的人,一些他不想知道的答案,就算不问问题,还是要浮现在他面前。

“公司的事情,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杨叔,我有些事情,还需要去办一下。”

那只搭在他肩膀的大手,突然很有力的向下按了一按。方大伟感受到里面的那种力量,不仅仅是力量而已。

“大伟啊,其他的,你先不要动,以免伤害到一些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杨叔起身走了,方大伟肩头的力量却并没有消失。作为方平的儿子,他从小的成长环境让他明白,明珠市那些他在乎的人,他们还没有力量对抗留在他肩膀上的力量。

他怔怔的看着杨叔消失,突然感觉生活又降下了一面暗色的窗帘,将明珠市挡在了窗户之外。一切又回到了最初,阴郁的大宅,不快乐的母亲,沉默的让人发疯的空气,还有无法沟通不容抗拒的父亲,以及没完没了的秘密。

“操!”憋了半天,方大伟只挤出这么一个字。

第二天,方大伟就来方平大厦上班了。

姜还是老的辣,方平知道他在乎什么,所以开出的条件是,听从安排,贾珍珍马上就能搬回家修养,大伟也住家里。

前一天晚上,方大伟就已经和贾珍珍见过面了。他深知,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三年多没见,贾珍珍看见他,只是流眼泪,竟然都不问他去了哪,做了什么。方大伟想,他们能找到他,应该自己这三年的生活也了解的差不过了。自己住在哪,跟什么人接触,以什么为生,他们应该都是无需在通过当事人讲述就已经很了解了。既然这样,贾珍珍就只剩下和方平一唱一和了:大伟,你什么都要听你爸爸的,他不会害你的,妈妈也只有你可以依靠了。

从前,听了这句话会有豪迈的感觉。如今听了,却如魔咒,被束原地,动弹不得。

四十多岁的女人,不可能没有皱纹,但是除了这个,在贾珍珍的年龄段里,她依然是优雅迷人年轻的。

她患上了抑郁症,除了住院修养外,其他的倒没什么。也许,在这三年里,她不止一次地试着自杀,但是大伟不想知道,他也不敢知道。

每一次,他看着贾珍珍,就想起了两个人,心里会更加痛: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现在是这个样子,生活在并不遥远的远方,又该作何感想?他们都是那样不善言辞的老人,或许,除了默默垂泪,还能怎么样?

方大伟很想问:妈妈,这就是你认为的“幸福”吗?这样的生活真的比面对自己、接受自己活得体面吗?

或许,路已经走得太远,回不去了,妈妈就算回头,也已经找到不到真的自己了。那个快乐的、优秀的、有梦有爱的女孩。

可是我不要,我要看得见来路,未来的路才走的踏实。这是晓甜教给自己的。

爸爸不仅仅是在威胁自己,时光倒回到几日前的明珠市。那日,如同往日一样,上午课间休息,他会在校园里走走,晒晒太阳。但是那天不同寻常,因为在上课的时候,大伟已经感到了压迫感。

确切的讲,从他早晨走出政法小区的2号楼,就已经感觉到了。他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将棒球帽的帽檐压低,心里盘算着怎么摆脱身后的几个阴影。那天在路上他也想了很多,他很肯定,一定是方平找到他了,但是心里又有点侥幸的希望,希望那不过是他庸人自扰。第一堂课,是在一楼上的,他还是能看见窗外隐藏着阴影。这一切都是不同寻常的,语言学校是一所专门针对十八岁以下孩子开办的补习学校,当然也承办小语种教学和一些雅思托福的考前补习,孩子多的地方安保的系数都是最高的。这所语言学校是明珠市最高端的,收费不菲,所以安保做的就更周全。这些陌生人能在学校自由地进出,这一切本来就不正常。

所以,当那几个陌生人接近自己的时候,方大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是爸爸找来的人,一定会对自己很客气。

来者开口就带着自己熟悉的口音,生硬地说着普通话:“您好,方便去那边谈一谈吗?”

“可以,看你们想谈什么。”

“我们受您父亲之托接您回家。”

方大伟乖乖的跟着他们来到校园僻静处,一路上他在盘算怎么通知晓甜,家里的人找过来了。他的确有机会通知晓甜,手机就在手边,虽然晓甜没有电话,但是他可以打给任何政法小区的成年人,消息早晚都会传递给晓甜。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只能通知晓甜一人,因为只有晓甜知道他的秘密,可是他也不能贸然通知晓甜,因为晓甜还是个小孩,他不能让一个小孩帮自己做决定。

方大伟注意到,这个喧闹的语言学校,却偏偏他们能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这说明了,这一切是被安排过的,一定有人知道这一切,而且,这个人,一定是语言学校的高层。既然如此,大概自己今天的消息晓甜他们一定会知道的吧。

他突然回头面对那几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如果我不跟你们走呢?”

来者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递给他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晓甜和其其格、宝音在菜园里摆弄蔬菜。

他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握着那张照片,另一只手紧紧的握成了一个拳头。来者又递上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是马一鸣,背景是他大学的操场。他们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方大伟明白了。来者兜里还有照片,却无需往出掏了。因为方大伟已经说:“我跟你们走。”

他坐上了车,被两个人夹在了奔驰车后座。

车很快开动了,方大伟也不知道车子会驶向什么地方,但是他估摸着是机场。方平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以他的作风,肯定是人被确定,准备万无一失,就马上离开这里。

“我必须给晓甜留下封信,哪怕只言片语,告诉她我安全,告诉她只要得空,我马上回来,哪怕把她接走。”方大伟知道时间紧迫,来不及事无巨细道个明白,但是自己必须回政法小区一趟。

车子驶向明珠市主干道,方大伟突然说:“我家里有些东西我要带走,请先回趟我住的地方。”

“您父亲说,什么都不用带走。”

“我必须回去,那些东西对我很重要。”

“您不用回去了,这趟车中途都不会停车的。”

方大伟急了,他还是不够了解方平。他没想到方平连他想要留下消息都猜到了,他这么做,就是要他消失的干干净净,消失的让人们绝望,最好是让晓甜绝望,恨他。车子马上就要路过晓甜的学校,方大伟不顾一切的挣扎,哪怕就是受伤,只要见到随便一个人,能告诉晓甜一声,自己不是抛弃她,就行。

然后就是剧烈车内撕扯打闹,然后方大伟后脖颈一沉,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自己人已经不在明珠市,爸爸下手更加无所顾忌,方大伟知道,能把他以这种方式带回来,方平必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如今,在明珠市,在政法小区,在其其格和宝音的房子外,应该都藏着可以随时调遣的人马。

自己不要太天真,以为悄悄动,方平就发现不了。

如今能保护他们的,就是自己不要动,继续保持着人间蒸发的状态。

也许晓甜、雷子、一鸣会恨他,但是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想出办法,即便暂时回不去,也一定要通知他们,我是被逼无奈的,我不是抛弃了晓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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