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看到那个浮沉于宦海人世间,漂泊于惊涛骇浪里的枯瘦身影。那个孤独的灵魂掠过人生悲欢百态,只一意孤行,走向那被千里长江盛起的巨大落日,猩红的光芒吞没了他的背影,只见到一腔悲怀向长天,只见到老泪两行落尘埃。于是这世上以后再无杜甫,只留不尽长江滚滚来。
杜甫最初并不是书上的那个白头搔更短的杜甫,他的胸腔里面也并未有挂着枷锁的那般沉重,他是有些李太白的豪气的,那是读书人特别是儒士所特有的兼济天下的踌躇满志。所以二十四岁那年,他眺望泰山,只展眼望去,挥笔而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每个字似乎都张扬着他的凌云壮志,其实在这时杜甫已是初试落第,本该表现而出的愤懑此刻却用“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豪迈代替,所以年轻气盛毕竟是年轻气盛,他在这时的前途是光辉的白日,偶有一丝灰暗错入,也依旧掩盖不住往日的璀璨。不过是信手走一回山水罢了,他当年也是这般潇洒地想,只觉胸襟坦荡,大道宽敞。可惜,当年的杜甫错了,他还不知道命运给他拷上了一把怎样的枷锁。历史,是从来不会为他让路的。
“汉皇重色思倾国”的祸根早已埋下,现代的学者们都在掐指等待“安史之乱”的车轮碾过这个时代,将繁华化为尘埃。可当时的唐王朝不想等来这个消息,百姓也不想,当然,杜甫更不想。此时的他已渐渐沉重了,岁月不但染白了他的双鬓,也磨平了他的棱角。几度宦海挣扎未果,没等他那几首才高八斗的干谒诗发挥作用,狼烟已四起。
得逃了,逃得越远越安全,比如蜀地就很合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他却忽然不那么急于求全了,也许是在满城血雨,尸横遍野的夜色里,也许是在难民干涸而绝望的眼神中,也许是在“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的泣声里,他看到了某些东西,一点一点,以血为引地拼接,牵动着他本已伤痕累累的胸腔。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道啊?硝烟弥漫,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尸横遍野……仅留一点的兼济天下的幻想瞬时就破灭陨落,胸腔里十年不甘的愤懑只化作悲壮的天上之水汹涌而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于是他的心中只剩下沉郁的忧思,只剩下悲怆的呐喊。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夜雨时分,屋漏无干处,抱着残病之躯,豆灯下,字字写来皆是杜鹃啼血声。
他终于还是攥紧了历史,以枯朽的手去触摸伤痛,分明疤痕那样真切,那样惨不忍睹,却还是只有承受。他不像李煜,有一江春水洗去不堪回首。不像李白,千金买酒不愿醒。李白的潇洒诗风登峰造极,白居易的乐天之作妇孺皆知,可惜,在某一个瞬间,这些缤纷之句在一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的悲怆声中黯然失色。
杜甫一生苦痛,病逝于小舟中,可我还是知道的,杜甫还在历史中不断前行,如滔滔江水,万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