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的爸爸是一团火，那么我的妈妈就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

      讲讲我的爸爸妈妈的故事。

      我的爸爸是个社会人，当年，初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算不上无恶不作，可是打架斗殴也是常事。我的爷爷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谁知道他这个儿子就是个刺头，死不悔改，屁股给打烂了，趴床上养了没几天，又跑了。

      我的爸爸十八岁的时候，从小混混混成了一个五大三粗，黑黝黝，晃悠悠，三句话不离粗口的大混混。我的爷爷几乎绝望了，动不动就说，小畜生早晚进局子里，让政府教他做人。

      然而正一路绝尘准备向黑道大哥发起挑战的我的爸爸，突然有一天改邪归正了！我的爷爷开始不信，后来疑惑，再后来心慌，他心惊肉跳地看着小儿子换下了流里流气的花衬衫，又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扔掉了所有短刀铁棍之类的“作案工具”，再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收拾一新出去打工去了。

      我的爷爷一度认为我的爸爸魔障了，或者是打算跟他的死对头同归于尽了所以要在死前给亲爹留下一个好印象，他惶惶不安地跟在儿子屁股后面偷偷观察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截住正要外出的儿子问:“你老实说，你想干什么？你说清楚我好有个准备！”

      这个时候，就足以看出我的爸爸的狡诈了。他一个把打架斗殴当做家常便饭的大混混，难道不知道他老爹已经跟踪他半个月了？他之所以忍着没戳穿，就在等这句话呢。

      我的爸爸嘿嘿嘿嘿笑，也不卖关子直接说:“我看中卢老师家闺女了。”我的爷爷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瞅了他半天，一句话没说，身子一转，让开道，示意他赶紧滚。

      卢老师，也就是我的姥爷，是我爷爷的拜把子兄弟老卢老师的儿子。据说，当初，我的爷爷救过老卢老师的命，具体怎么救的不知道，反正老卢老师把我的爷爷当成了救命恩人和忘年交，强烈要求他的儿子，比我的爷爷小不了几岁的我的姥爷管我的爷爷叫叔叔。

      总之，家风截然不同的两家人，交情却相当不错。不过这仅限于大人之间的交往，两家的孩子，却是没有往来的。据我揣测，应该是我的姥爷从第一次见到我的爸爸，一个三岁就孔武有力打得隔壁邻居家六岁孩子哇哇大哭的熊孩子，就很有远见地预测出我的爸爸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必须要防着的主，所以他非常有先见之明地直接隔绝了她的宝贝女儿与我爷爷的混账儿子的交往。

      但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姥爷的宝贝闺女，一个十六岁的，又娇气又傲气的漂亮的花季少女，还是叫我的那个大混混爸爸给碰上并惦记上了。

      据说，那是一个傍晚，我的爷爷跟他的老哥哥也就是老卢老师在楼下下棋，老卢老师的乖孙女放学回来碰到两位长辈，站在一边说了几句话。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我的大混混爸爸正好领着几个小混混经过。我的爸爸反应很快，他瞬间就发现了他的老爹也就是我的爷爷的背影，他立刻就躲到一堵墙后面，并藏头露脑地从墙角观察敌情。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妈妈。夕阳落在美丽少女的身后，红色的金色的光映照着她被清风拂过的发丝，白皙的脸蛋莹润粉红，哇塞，我的爸爸那颗钢铁长城筑成的黑心瞬间冒出了一串粉红泡泡。

      坏男人一旦恋爱了，简直就是一出恐怖片，我的爷爷被吓得几乎要崩溃，儿子迷途知返悔过自新悬崖勒马自然是好事，但是这好事的源头却是他老哥哥的宝贝疙瘩孙女，他觉得自己没那个脸。

      他开始苦口婆心:“儿啊，你愿意出去混就出去混，想怎么混就怎么混，你别盯着人家闺女，你哪来那么大脸，人家上高中了，人家学习好性格好，人家要上大学的，人家大学毕业说不定也要回来当老师的，人家是书香门第，你看看你自己，你再上数咱家八代，有个识字的吗？你再看看你自己，初中没毕业，要文化没文化，要长相没长相，要事业没事业，就是我有脸去跟我那老哥哥提，你在人家小姑娘面前伸得开手脚吗？”

      我的爸爸被我的爷爷泼了一头一脸的冷水，晃悠悠出去了。我的爷爷以为我的爸爸死心了，谁知道我的爸爸却是只打不死的小强，颓废了没几天，他就又活蹦乱跳振臂疾呼，立誓要做我妈妈的舔狗了。

      大概真的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或者说爱情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还是大混混创业成功率要比一般人高一些？我的爸爸不过用了五六年时间，就从一个大混混变成了一个物流公司的小老板。

      而此时，我的妈妈大学毕业回来，并且不出所料，成了一名漂亮的老师。毕业了，工作了，自然就面临结婚的问题了。很多人选，却没有一个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着急了，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发誓赌咒割地赔款许下一串条件，终于说动了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腆着脸，吭哧吭哧半天。终于将我爸爸的暗恋摆在了明面上。老卢老师愣了，卢老师怒了，小卢老师点头了。

      小卢老师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为什么点头？难道是一眼万年一见钟情看上了改邪归正的我的父亲？怎么可能？尽管当时的我的爸爸不再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但是再怎么改造升级，也不可能从一个黑大汉变成小白脸啊！后来我知道了，我的妈妈大学时候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郎才女貌的一对金童玉女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在一起，我的妈妈是背着一身情伤回来的。回来后伤还没养好，就面临一串一串的相亲对象，我的妈妈破罐子破摔，看到尴尬的我的爷爷，和一脸期盼一脸忐忑一脸娇羞再加一脸破釜沉舟大义凛然的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干脆点头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头。我的爸爸其实毫无准备，他以为他还要再努力个十年八年，他以为他再努力和十年八年也不可能，他当时千方百计说动我的爷爷其实是抱着让自己的暗恋变成失恋的决心去的。我的妈妈其实也毫无准备，她还沉浸在悲伤中。于是，我的爸爸高兴幸福快乐美满得像只活蹦乱跳的二哈，我的母亲则成了一只面无表情一脸寡淡茫然随遇而安的高冷猫。

      我的妈妈被两家人宠成了小公主，她只负责漂亮和看书和教学。我的爷爷心怀愧疚，觉得他儿子配不上儿媳妇，觉得他儿子能够不被政府教做人全是儿媳妇的功劳，觉得小卢老师能够下嫁他们家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所以儿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卢老师和老卢老师觉得我的妈妈肯定是为了报答我爷爷对老卢老师的救命之恩才做出的牺牲，一家人莫名觉得对不起我的妈妈，所以我的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的爸爸，呃，心心念念了多少年的人儿成了媳妇儿，那个言听计从，那个捧在手里怕掉了，那个含在嘴里怕化了，那个宠那个爱，即便是多年后，作为他们的女儿我，都觉得没眼看。

      我是在他们结婚三年后出生的，出生后没多久，爸爸怕妈妈累，就把我当成皮球踢来踢去，一会踢给爷爷奶奶，一会踢给姥姥姥爷，当然，老人家很乐意，我也很乐意，因为爸爸的眼里只有妈妈，妈妈的眼里只有书，我在爸爸妈妈家里，就是一个小透明。

      就这样，爸爸是一团火，烧了一辈子。妈妈是一湖水，平静了一辈子。

      其实，我实在是不太明白，爸爸为什么会那么迷恋妈妈，是，她漂亮有文化，可是这样的人很多吧？为什么就偏偏是她？我更不明白，一辈子燃烧，一辈子爱得热烈，他是怎么做到的。当然，我还不明白，我的妈妈难道天生冷清并冷心冷肺吗？被宠得理所当然，被宠得又傲又娇。

      我八岁那年，偶然一次，我的爸爸忘记把我这个气球踢走了，我有幸见识到了他们唯一一次吵架。或者不算是吵架，是我的爸爸单方面跳脚。我躲在门后，看到我的父亲脸上的暴怒和伤痛，他呼吸粗重，直直站在妈妈面前，居高临下，我看到他的拳头，攥了又攥，气氛紧绷到极点。

      我几乎以为爸爸要家暴了，我几乎要跑出去保护妈妈了，却听爸爸压抑的嘶哑的声音:“你是准备跟他走了？初恋就这么好？”妈妈低着头，不说话。爸爸盯着妈妈，很长时间，我看到爸爸颓然坐到一边，叹口气，低低地说:“好吧，我知道你不稀罕我，我也知道我当初是强求了，你想走就走吧。”

      妈妈一直没有说话，爸爸也不再吱声，我等了很久，后来趴在门后的地上睡着了。

      大概是趴在地上被冰到了，我发烧了，迷迷糊糊知道我的爸爸抱着我狂奔向医院，好像还听到了妈妈的哭声。在奶奶家住了好几天，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想不到等我从高烧中醒来，却发现我的妈妈就坐在我的床边。

      大概，妈妈还是选择了爸爸吧，不知道是被爸爸数十年如一日热情感动了，还是终究忘却了初恋，总之她还是我的妈妈，还是我的爸爸手心里的宝。

      很多年过去，我长大了，爸爸成了大老板，半点不见当初大混混的样子，妈妈人到中年，却还是一副小姑娘的样子，享受着全家尤其是爸爸的呵护。

      偶尔，我也能从妈妈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到一丝温柔，我想，这个娇娇女，还是被我的爸爸感动了吧。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拥有了爱情，但是至少是陪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