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作者:王玉才
三伯父在九十二岁上走了。走的前几天,特地到我家来了一趟,带了拉瓜看他的最小的弟弟——我的父亲,并告知,以后怕不能来了。吃了中饭,还喝了两盅酒,依依离去。我事后才知道。我们都不相信他的话,他还每天挣钱呢,怎么会有什么不祥。但没几天,六弟——他的六儿子就打来电话,说老人家走了,只是得了个感冒,没想到就走了。
我常常想起他,非常遗憾,没能再看一眼他的扁担瘤,留下一张照片——那可能是人类的绝版文明了;最后再听他说两句话。印象中,一直都是我听他说,从未记得过他听我说。他耳朵早聋了,用他话说,听不见我猫大点声音。实际上,即使他耳朵未聋前,也是说得多,听得少,巴不能帮他弟弟将他们这辈人的生活经验全部传授给我。因为他弟弟死不说,而他是个说不死——我们懵懂的时候曾这样评价过他们——罪过!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就没有真正跟我说过什么话。我背上行李去上大学时,他跟着我出门,我以为有什么叮嘱,停下脚步朝他望,结果他说:“我从来没有睡不着觉,昨晚大半夜没睡着”,便没了。而三伯父跟我讲的就多了去了,诸如过夏的衣被要晒透,收回来要凉透,才能藏起;挑担要叫扁担活起来,才省力;推车平路上要前重后轻,癞路上要后重前轻;挑断扁担雄汉子,挖断大锹怂汉子;等等。
住在海边的时候,三伯父是来我们家最多的亲戚。每当我们睡在床上,听见喜鹊在屋后树上喳喳叫时,便怀疑是他来了。吃过中饭玩一会儿,便站在路口向西边张望。谁先看见一个人影从远处过来,便惊叫起来,都围过去望。近了,近了……不对,便各自散去玩;对,便飞奔迎过去。三伯父便停下脚步,放下他的推车,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摸了一手泥。他有时会带粽子来,一人一只;有时会带饼来,一人揪一块;即使什么也不带,我们依然兴奋,围着他。他到我们家,便打开话匣子,从数落地脏开始,到数落人脏,到数落大人懒,小人懒,不顾一天走了四十多里路的累,边说边找来扫帚扫大场,将弟妹们拎到河里洗干净,放到席子上坐着,又去煮晚饭。放工了,父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三伯父远远地又对他们说,看你们家伢子,就剩眼睛在外转了。父亲便笑,母亲便辩解:那有空忙他们!他在我们家歇一天,名义上歇一天,实际上是帮我们家做一天事,第二天下午到海边买二百斤盐,第三天一早或吃了早中饭,推回家卖。一车盐赚三至五元钱,补贴家用。他家有六个孩子,比我们家还多两个,生活的重担生生在他后脖子上压出扁担瘤来。
他的扁担瘤很大,那是他勤劳的佐证,也是骄傲的资本。我父亲便没有,我们村里也没看见有谁有。我被河泥担子压得直不起腰时,曾带着无尚羡慕的神情,摸过他的扁担瘤,表面软软的,里面铁硬。我问他疼不疼,他笑呵呵地说,疼什么!我感叹,要挑多少担子才能炼成这个瘤?现代人都用机械,不挑担,不推车,炼成扁担瘤的基础都没了。在我家土地没产量,粮食不够吃时,三伯父专门约我父亲租了个水泥船到城里去挑粪,一担一担挑满一船,运到我家后大河,停在那里,又一担一担挑到田里。可惜那一年庄稼并没有上化肥长得好,他们不知道原理,却得出一个结论:城里人粪不肥,便不再去挑。
父亲已经是我们眼中最勤劳的人了,像个蚂蚁一样,一天到晚奔忙刨食,而比起三伯父,空手也追不上他挑担走得快。
小时候走亲戚最多的也是三伯父家,那个大家庭,热闹,讲着与我们不一样的口音,也有不一样的文化。每到寒暑假,我是肯定要去的,弟妹们长大了,也会跟着去,唯一的就是何时去,去呆几天,必须与母亲讨价还价。母亲不是不同意我们去,而是不同意我们呆得时间长,给人家添麻烦,把自己呆臭了。我们不懂这些,只想着那里有得玩。
每次到三伯父家,都觉得比回自己家还有家的感觉。大冬天,三伯父也会叫姐姐们去拉鱼。大姐、二姐、三姐,扛网、拎绳、提篓,一趟人呵呵嗨嗨,拉了几网,估摸够吃一顿,便躲进温暖的屋里。三伯父还在外面念叨,我们已玩起其他游戏。我在这里第一次接触到谜语,姐姐们叫“破命”,她们出的谜面,我一个也答不上,都是四哥、五妹抢答了。有一个谜至今记得,谜面:黄鼠狼爬门框,对屁股放一枪。他们留给我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出。今天想来,其实很正常,我在那个年龄,就没见过那东西,又怎么能猜得出。所谓聪明与愚蠢,很多时候,只是见识多少问题。在三伯父家也听了许多故事和笑话。几十年过去大都想不起来了。还记得五妹吃了桌子上的一片大糕,四哥对她说,那糕中间的红心是个虫,我们都看见了,才没吃,你怎么吃了?五妹便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边哭边诉,你们早不说迟不说,等人吃了才说,你们……你们就想叫我死了,好东西全归你们吃——儿童的世界吃是头等大事。我每次到回家的时候都是泪眼朦胧,像乳燕翻了爱巢,跌进风雨,失去温暖与保护。
我考上大学,他们家比我们家更早知道。他们家有小喇叭,有一根线从屋后通到屋里,在山墙上挂着一个盒子,盒子会定时广播。听到广播后,三伯父便推起他的独轮车,往我家来,彼时已将木轮换成皮轮,能省力不少。照例是第一天到,第二天下午去海边买盐,第三天回。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叫我跟他一起去,叫我推二百斤盐,他说推去就给我十元钱。他不是盐贩子,买回去的盐都放在大缸里,等左邻右舍需要时上门买,并不走街串巷去叫卖。我推盐,其实是分了他的份子。但彼时正缺学费,也没客气。叔侄二人,早早吃了中饭,一前一后,沿着乡间小道,施施而行。他的扁担瘤支起车绊,像一根有弹力的皮筋,随着路的不平,起伏跳动;而我没有扁担瘤,车绊勒住颈椎,像捆猪一样,直往肉里勒。起初,三伯父一路走,一路跟我讲话,讲讲便不讲了。走不到一半路程,我的脚步已跟不上,肚了也空空了,后悔没带点干粮。水倒是不缺,沿路尽河,可是三遍喝过,就唯觉饿了。三伯父走走便停下来等。看看太阳红起来,直照进人的眼睛。三伯父又从我车上搬下一口袋放他车上,我顿觉轻松,又跟着他走。那时三伯父也已五十多岁了,又因换了皮轮子多推了五十斤,老人家的负担也是超额了,关键是路途远,一步两步到不了头。太阳已回家休息了,月牙也累得树梢都挂不住。我实在一步都不想走了。三伯父没办法,对我说,再歇会,前面有人家,我去跟人家要点吃的吧。于是,叔侄二人又往前挪动。正当我准备再次投降时,对面传来了人声,原来是姐姐们迎来了。我顿时丟下车子,瘫坐到地上。
我在三伯父家出过两次大洋相,一次就是这晚。我好不容易走到他们家,坐在桌边,一口气吃了他们全家人的晚饭,肚子好像没了底,直通汪洋大海,吃光了也没有一丝饱的感觉。上一次出洋相,则是六岁那年,我随二表哥到他们家守候老太爷过世。那晚,十几个人围在一张长条桌子上吃晚饭,商量着什么事,挺热闹的,姑姑站在锅台上为大家装粥,我挤在父亲怀中,根本顾不上听别人说话,只埋头喝粥,喝完就抬头把碗举起来喊姑姑,一顿饭吃了十九碗,全桌人都惊叹得不说话了。后来知道,其实不是十九碗,只是装了十九次,但这也足以令他们担心我撑破肚皮。说实话,那次是真的吃饱了,肚子滚圆,心满意足地不知钻在谁的被窝里一觉睡到天亮。
这次推盐是我平生最苦的劳作之一,也是与三伯父共同劳动、聆听教诲时间最长的一次,充分感受了他对他弟弟的关心,对我们的深深的爱。第三天我回家时,三伯母给了我二十元钱,多了一倍。三伯父还承诺,每学期都给我五元钱。三伯父全家都是农民,每一分钱都是汗水的结晶。
参加工作以后,生活的压力,单位的纪律,并不能如我心中暗自承诺的那样,经常去看他。一个春节,我逮住顺路车,迫不及待地去了。看到空巢的二老,破旧的衣着,特别是三伯母佝偻的腰,一阵心酸。临走,我掏出二百元塞给她,她追出来还我,我不收,她急了,将钱扔地上,道:我没儿子养老嘛,要你的钱?我惭愧至极!是啊,他们对我的关心是无私的,岂是钱能回报!
三伯父一生勤劳,节俭,友爱,是家风的集大成者。他是一台永动机,过世前一个月还扛着网去河沟里去探螺,洗净,上街去卖。年轻时,除了上工还做很多副业。冬闲,他会搓绳,一辈子搓的绳够绕地球一圈。他不识字,苦不了大钱,生活的来源都是一分一分挣来的。
三伯父用上冥币的时候,我母亲哭得很伤心,她说,以后再没拉瓜吃了!我气笑了,难道三伯父的好,就是几条拉瓜吗?于是,大家都笑起来。三伯父就在家人的哭声和笑声中,离去了,带着他的骄傲的扁担瘤去了,留下了永久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