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看《繁花》。颇喜欢书中孩子们的对话,它让我慢慢有些接受这种描写方法了。虽然没什么情节,但是能让读者在这些对话过程中产生参与感。几个主人公们小时候,一面在弄堂周边荡来荡去,非常无聊地打发时间,一面却在对话里产生出些脱离弄堂生活的内容。毕竟是处在长知识,伸出触角的年龄,能知道一点点关于古代的、过去的、还有外国的知识,自己就很激动,会很想与人分享。而且分享的对象不仅仅是同龄的朋友,还有陌生人,契机往往只是因为对方的手里拿着一本书。如果碰巧对方还能回馈一些的时候,知己就产生了。
《繁花》第三章里,蓓蒂爸爸跟阿宝谈论到《第四十一个》。蓓蒂爸爸不屑这个电影,觉得宣扬苏维埃的血腥,阿宝则一直”不响“,但他的”不响“是含着腹诽的。其实蓓蒂爸爸的那些评论在我看来太前卫,我们那时候还有不起这样的觉悟,对被定性为资本主义,或者修正主义的作品,会主动带批判眼光去看,去唾弃。起码我是这样子的。
我少年时代看的电影,是现在的无数倍。学校组织看,和朋友一起看,跟父母一起看。那时候去的电影院很多,包括【大光明】、【大上海】电影院还有【黄埔剧场】之类的,因为我家那时候还住黄浦区。但是如果有一天母亲跟我讲:“下半天把功课做做好,夜饭不去食堂吃了。我先检查过功课,要是做好了,再说。”,那我就知道我们要去看戏或者电影了,而且去的不是【大光明】,也不是【黄埔】,如果不是去戏院,那就是去毫不起眼的【新光剧场】。
【新光】是个小电影院,在食品公司后面不远的窄街上。那时候常常放映“参考片”(奇怪,现在在德国也有这样的电影院,只放各国的文艺片)。在那里,能看到别的同学看不到的电影。我那时候记日记,是专门给老师看的乖牌日记,每次都会为这些电影写长篇日记,假装批判,大肆炫耀。
“参考片”,就是不太反动,但是不适合公映的那些电影。和后期被称“内部放映”的电影不一样的是,它们可能曾经公映过,不是明火执仗的盗版电影。(?)“参考片”供谁参考呢?据说主要给专业创作或者电影技术人员看,比如看《鸽子号》,内行就说是看摄影技巧去的,学人家怎么在模拟布景里拍惊涛骇浪——真有人这么跟我说。还有就是给写批判性影评的人们看,他们之后会在《学习与批判》这样的杂志上写出批判文章;这之后如果还有多下来的位置,就可以给一小撮革命干部及其亲属看了。
那时候在这个小影院看了不少朝鲜、越南、苏联、甚至美国的没有在国内公映的电影。美国电影好像不多,都是早期的,能记得的就是一部记载登月的纪录片。
朝鲜电影记得住的也不多,有个《金刚山的姑娘》我记得,因为我写过长“日记”。到现在还记得里面的内容,它以作曲家采风的角度展开故事,美景、美女、美好生活,载歌载舞,……。可打动我的只是一样:剧中的作曲家会写谱子,而且记谱速度比写字还快,简直像画速写。这让正在苦抄小提琴练习曲曲谱,每次都会因为拖延和不够工整而被骂的我非常羡慕。
越南电影都是打仗的,记得的不多,大概只有一幕场景和一句话:一群战士在水塘边休整,这时来了一群姑娘。姑娘们在岸的另一边洗头发还是做什么,反正嬉闹不已,战士们隔着水塘打趣姑娘们,战士中有一个很正经地说:“哎呀,我想结婚呢!”这句话让我惊讶不已,结婚也是可以“想”的吗?越南真是不一样。不过,我写日记时,没提这一茬。
苏联电影有很多。那时候很喜欢一个叫《红帆》的电影。女主角是个和别人很不一样的女孩,没人欣赏她,村子里的人都叫她怪物,因为她一直在说自己会被红帆船接走(是个预言)。后来当然是出现了英俊男生,好像是船长,爱上了她,而且真的用红绸子做帆,驾红帆船来到了她所在的村庄,全村轰动,涌向海边,女孩子幸福地被接上船去,驶向诗意的远方。对我来说,红帆升起的瞬间,那红色,那音乐,是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的。而不可思议的梦想,如果一直信守,可能会成真,大概是影片想教给观众的主旨。这是西方童话的套路,我在日记里写:电影胡说什么巫婆的占卜可以实现,这是在宣扬封资修。
《第四十一个》也是这些电影中的一个。女主角不漂亮,像个肮脏的小男生。可是她是神枪手,一枪可以放倒一个白匪。而且伏击时自己数着:“38、30、40、41……”。孰料这第四十一个白匪居然没被射中,后来被生擒了。不记得白匪叫什么,女枪手先前叫他“臭鱼”,后来叫他“蓝眼睛”。还在押送途中的大海上,她拿着枪对着“臭鱼”说:“天哪,你的眼睛像大海一样蓝!”
后来,船翻了,别人都死了,唯独女枪手和臭鱼活下来了,鲁宾孙一样漂到荒岛上。开始时,女枪手自持有枪有话语权,带着阶级仇恨和押解任务继续看押着她的俘虏,之后,完成任务毫无希望,而生活的重重难关出现了,在女枪手无能为力时,本来就不甚惧怕女枪手,一直试图调戏她的臭鱼,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开始施展拳脚了。……
那期间的细节铺垫很缓慢,成功地让观众对他们的敌对背景不再耿耿于怀,但是又不会全部忘记。记得电影里有一段,是用重叠的镜头告诉观众:每个晚上,臭鱼都在和女枪手讲故事,想必是世界名著里的故事,女枪手坐在下方,脸被火光照映,表情被故事点燃;男人站在上方,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他的教养和学识,让无产阶级女子显得那么贫弱和幼稚,听得那么如饥似渴。
好了,男强女弱,两个人自然而然地爱上了,女枪手开始时一直在矛盾中挣扎,但是她挡不住蓝眼睛的诱惑。于是情绪忽晴忽雨,态度忽冷忽热。这一段的情节和语言都富有喜剧性,不失时机地讽刺着没文化,又情窦初开的女战士,抬举着那个富裕出身,举止潇洒,忽而真诚,忽而嘲讽的白匪军官。(好像这电影在当时的苏联也禁映。)
现在想想,这故事写得很人性,而且这样仇恨爱情相交织的戏剧情节,给导演演员多好的发挥空间啊。
看这个电影之前,我母亲便告诫我说,这是受批判的电影,因为阶级不分,宣传阶级调和,宣扬人性至上。我看完这电影,本来不懂得爱情,看了还是不懂得,于是之前恼恨女枪手这么快被白匪俘虏,丧失阶级立场;后来庆幸她最后在白匪的船只出现,臭鱼不顾一切奔向船只并且高呼时,还能一枪撂倒他。
这一段,演员演得很好,当他们刚刚看到船只时,两人都狂喜不已。之后是女枪手发现不对,那是白匪的船,马上叫臭鱼不要叫,不要暴露。而臭鱼根本不听,他一面继续狂喜于即将获救,一面大包大揽地安慰他的女红军。女人这时候想起了她的任务和使命,想起了自己是红军对方是白军,她举起了枪,要镇吓臭鱼,臭鱼却从来没有把她的枪当一回事,他的脸上露出了狂妄和坚定,不再是调戏式的甘拜下风。这神情很致命,它显出了一丝丑陋,一丝对抗,它比使命感更加能够驱使女人开枪。
只是,在电影进行到女枪手发现情人被她击毙,忽然扔下枪,狂奔过去抱起他,绝望地哭喊:”蓝眼睛,我的蓝眼睛“时,我又非常感动,又觉得那个会解决难题会讲故事的臭鱼,四肢头颅都垂挂下来,再不会回应女枪手对他的呼唤时,是那么的叫人惋惜怜悯。
也许这电影留给观众的,正是这一份矛盾。而这一份矛盾,也就是这电影的艺术魅力所在。所以,时过三十多年,我不记得男女主角的长相了,但却还记着它的很多画面和表情,现在写下来时,竟然而且还存有着一份感动。每次看到关于纳粹军官的人格两重性,既是杀人狂魔,又是慈父贤夫的描述时,我都会想到这个电影,因为总觉得女枪手杀情人,和慈父贤夫的纳粹军人杀犹太孩子,层面上是一样的,都是脱离人性后,直接为职责感和使命感所趋;那行为的背景也是一样的,就是被根深蒂固植入心中的仇恨带动成本能。
感兴趣的是:这女枪手如果活下来,会怎么面对她的抉择?
起码我知道,纳粹们在被审判后,很少有真心忏悔的。不少纳粹军官在战后化名隐藏,后来还一度被新政府录用过。当法律彻底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并且审判他们时,他们多数认为自己无罪,因为一切都是军人的天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