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姨妹妹此时躺在水晶棺里，透过玻璃，那张脸我已经几乎认不出来了。

小姨趴在棺板上哭泣，瘦小的身材不断的抽搐，我的心尤其难受。

母亲姊妹十个，妈妈排行老四，小姨是外婆的第10个孩子，有时我也称她十姨娘。小姨娘今年71吧？很小的时候因为特殊原因成了半傻（是人为的原因，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几乎不能和人正常交流，智商相当于几岁的小孩。小姨父原本家里成分不好较穷，属于农村里找不到老婆的人，没办法才娶了小姨。小姨娘生了三个孩子，大儿子是哑巴但人还机灵（可惜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二儿子又哑又傻就是个废人。三女儿，就是现在躺在水晶棺里的，是正常人，也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希望和依靠。据说，小姨妹说话的那一天全家像过节一样。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小姨妹，无疑有很多很多的痛苦，这些只有小姨妹自己最清楚。小时候我们也有很多次见面的机会，感觉她只会笑，几乎不怎么说话。更何况我们比她大太多（大概15岁），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几乎也没有什么交流。

只知道小姨妹慢慢的长大，上了小学，还上了初中，成绩嘛当然不好，然后在镇上的一个裁缝店学手艺，以后就一直在这个店里做事，直到出车祸的当天。

她的对象是裁缝店师傅兼老板介绍的，是个非常老实本分的农村小伙（现在还在做油漆工，但凡有点办法的人都不愿意做这有身体伤害还很苦的工作，但他一做快20年了，似乎也没有打算改行的意思），当时即使在农村也属于那种条件比较差的，甚至当年小姨父都不太同意这门婚姻，但小姨妹下了决心一心要嫁，最后就结婚了。看起来，这段婚姻还算是不错，虽不富裕，日子过得平平稳稳，慢慢走上了轨道。出车祸的时候，小姨妹身怀六甲，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生了。能够生二胎，可见各方面的条件还算是不错，起码经济上压力不大。

今天写下决心写这篇文章，并非是要描述这样一个事情，而是想理解恢复一下小姨妹短暂人生的心路历程。原因是最大的一个姨妹妹（五姨娘的大女儿）说了一段话，当时我目瞪口呆。

大姨妹在外地工作，因为小姨妹的事情特地回来，自然而然我们就谈起了小姨妹过去的一些事情。大姨妹说，小姨妹妹过门以后每次回家都不住在自己的家里，妈妈到她门市部去她也不允许，嫌丢人，骂小姨娘，对小姨娘一点也不好……

听大姨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这和我对她印象完全不同。内心是隐隐的痛，这是真的吗？慢慢的，我使劲的想着，才理解了一点点。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带到小姨妹的境况，设身处地想象她的人生，这一想不打紧，想出了无限的感慨，小姨妹妹的成长过程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她的命，可以说要多苦有多苦，太难了……

正常人，在正常人家，难以想象和理解一个极其贫困的智障家庭，那种艰难和被人歧视的感觉，感同身受绝大多数时候是一句被滥用的很矫情的形容词。受过文明教育的人往往还能够比较好的掩盖自己的歧视感，但在农村，歧视几乎是无处不在，对这我有刻骨铭心的感受。很多时候即便是关心，都是一种赤裸裸的歧视。这种感觉我也有经历，但肯定没有小姨妹那么强烈。比如说我们家小时候也很穷，过得稍微好一点的亲戚也会周济一点衣物，但那种施舍感优越感很强，几岁的我已经明显能感觉到，穿他们送来的衣服就浑身不舒服，那感觉很奇怪，一直到长大了才知道。现在想来，小姨妹几乎就完全生活在歧视里，而不是受多少歧视的问题。作为非正常家庭的正常的孩子，小姨妹幼小心灵几乎每天都要被这种感觉伤害。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变得极其敏感、恐惧、害怕，本能的躲避，然后自我封闭。

网上有很多人在谈论“原生家庭的伤害”，这个话题到小姨妹这里则是“伤害的原生家庭”。父母除了带给她生命和最低程度的食物以外，其他几乎全是伤害。她能够活下来我都觉得是一种奇迹，母亲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更不要说带好孩子了。她的父亲，为了能给这个家庭提供食物，已使出了洪荒之力。什么营养啊、早期教育、智力开发、母亲的呵护等等几乎为零，她几乎就是纯天然在长大，甚至不如森林当中的智人后代。

母亲只能说非常简单话，父亲几乎不想说话，她的语言功能大概是进了学校以后才慢慢开始具备的。这时候的姨妹小心脏已经受伤害成千上万次了，在学校里她瞪大着眼睛，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别人有的一切她几乎都没有，不怎么会说话，没有好看的衣服，没有别人父母的那种呵护……甚至就连笑起来都是傻傻的样子都会被人耻笑……我现在无法想象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别人的童年是快乐的，她是黑色的；
别人的成长是幸福的，她不知道幸福是何物；
别人的过去有回忆，她的过去只有不堪回首；
别人的年华有欢声笑语，她的日子只有深深的自卑和自闭；
……

学做服装是她人生真正意义上的开始。

包含初中在内的教育，只是教会了小姨妹最基本的生存能力，包括和社会正常交流的基础，比如说能够最简单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大概能够按照别人的要求去做事情，知道没有选择要靠自己来改变状况等等。假如不是学习缝纫，她到社会大概率是不能生存的，因为她的理解和学习能力要比常人低很多。

乡镇的裁缝店已经几乎没有了。现在人都是买成衣，又便宜又好，乡镇裁缝手艺不高成本还贵，很难做生意。我一直怀疑她们店会做不下去，居然很神奇的存在了这么多年，简直匪夷所思。农村的需求的确不一样，很多传统的衣服有人需要，但没有工厂做了，这就是小姨妹们的生存机会吧，一个很小的缝隙，一年忙到头，收入比种地却好不了多少。

对于婚姻，想必小姨妹是没有能力想象的，卑微活下去一直是她的最大需求。爱情更是不知所云加，即没有需求也没有心情。结婚（2005年）之前都没有看过电视，听过收银机（也可能在别人家里看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在二十一世纪中国最繁荣发达的江苏，你能想象吗？

师傅给她介绍对象，对小姨妹来说是天大的福气，她能要求的只是对方不傻不呆（这也叫条件？），没有其它任何附加条件。对她而言人家不嫌弃她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轮到她嫌弃别人呢？所以师傅介绍的对象她看了一眼就下定决心嫁给他了。她非常害怕失去这个机会，她的人生里机会总是太少太宝贵，每一个都弥足珍贵。所以她选择了死死不放，父亲反对，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同意。她觉得以前连正眼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现在居然有正常人要娶我，你还不同意，为什么呢？什么，他家穷？拉倒吧，看看我们家这个样子，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家里穷？

就这样，小姨妹毅然决然的把自己嫁了出去。婚姻对她来说，不是什么追求幸福，她最大需求是要一个正常的家庭，一个即使再贫穷也完整的没有智障的家。要从让她痛苦二十多年的有三个智障痛苦万分的“原生家庭”逃离，她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为了离开，她愿意付出所有可以承受的代价。如今这个机会就在眼前，她怎么能放弃？她怎么敢放弃……？

不得不说，小姨妹的决定是正确的。即便一贫如洗的新家也比原来的家庭带给她无限多的温暖，这里的一切都人让她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在这里，她甚至有了希望，未来的孩子会像正常人一样欢笑快乐，而不是像自己小时候……

虽然赚钱不多，但她们家几乎没有什么花费，债务不断减少很快就可以还完，将来有钱了，大厅可以买一张漂亮的沙发……

一切都跟做梦一样的美好，这样的日子简直是太幸福了。如果不是偶尔的“原生家庭”带来的不舒服，她对这个世界已经非常满意了。

智障的妈妈、哥哥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但这无法改变，这非常令人无力。尽管周围的人都知道她原来家庭的，但还是尽可能不让妈妈去店里，因为这样的确丢人现眼，她能做的就是这么多了。但妈妈很喜欢去看女儿，她见到女儿只有快乐所以她经常想去，她不能理解自己带给女儿的压力和痛苦。刚开始女儿还忍着，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但她没办法和妈妈说，只能凶，骂，让妈妈不要来。过程中，女儿很难过，妈妈也很难过，以她的智商永远也不能明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原来的了解她还是对妈妈和哥哥很照顾的，用她的手艺花时间给妈妈和哥哥做很多新衣服，过年过节也买很多的礼物回来，小姨父在各种场合都对他们小夫妻两个夸赞有加，去年还给妈妈做了70大寿专门请了戏班子，搞得轰轰烈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补偿，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对妈妈有很深的感情，但无法承受社会歧视的目光，她没有这个能力去调整，只能限制不让妈妈出现了她的公共生活圈。但她又难受，只能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弥补……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她有很多很多的苦，说不出来，自己也没有能力解决，很多时候能做的就是折磨自己。她内心的苦，如果不是我这个姨哥哥念了几天书，谁又能够理解呢？大姨妹一方面可怜她，另一方面对她又充满了不满，她根本无法理解小姨妹不为人知的苦衷。理解，很多时候是奢望。

小姨娘的家庭充满不幸和不确定性，但因为小姨妹的出现，所有亲人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眼看着她小日子越过越好，都觉得小姨娘将来有保障了，女儿会对父母哥哥有个交代的。她老公也很善良，对老婆非常好，家里的经济大权都在小姨妹手里，一切看起来真的都挺好——如果没有这场飞来横祸话。

一个星期前，小姨妹妹送完儿子上学，在回店里的路上，横穿马路的时候，被一个新女司机将油门当刹车撞飞，当场死亡。目击者说，飞上车顶好高好高……

享年36岁。

小姨妹静静的躺在水晶棺里，她已经摆脱了人间的一切烦恼。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她还舒服一点，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解脱。只是这种走的方式太过于激烈，让人无法回首……

她带走了没有出世的孩子，她们在另外一个世界做母子。人世间有一个儿子也会想念她，今天我看到的13岁的儿子其实不知道什么是悲伤，他还是太小了一点。我特地去摸了摸他的手，这个可怜的孩子，再也没有妈妈了……

她还丢下了深爱的老公，这个在她生命当中比父母更重要的人。他没有什么才华和能力，没有什么知识和魅力，没有什么英俊和潇洒，没有什么柔情和蜜意……。这一切都不重要，对她而言，只要善良就足够了，而他恰好足够善良，夫复何求？她从来没有想过会离他而去，无聊的时候还想过他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吧？对他而言她只有感恩，生命有他的那一天才完整起来，她永远也不想分开。现在就这么突然走了，她一定非常不舍，但她留不下来了，该有多难受了啊！

妈妈是她心头永远的痛。这个女人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却没有能力给她带来幸福，还带给她无尽无穷的痛苦。她曾经那么的恨她，但她终究是自己的亲妈，最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当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幸福以后，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作为母亲的本能，努力学会了去理解和接受这个精神残疾的母亲。她和她血脉相连，有了幸福苦难可以忘记，她正努力的做一个好女儿，因为她原本就是一个好女儿。

大哥当年掉河里淹死的时候，她还很小很小，完全没有记忆。二哥哥从小一直都在欺负她，她曾经非常非常的恨他，长大以后恨就没有了，有的只有可怜。未来这个世界除了妹妹以外，不会再有人心疼这个傻子。现在妹妹不在了，哥哥说不定哪天一场小病就可以把他带入天堂或者活活饿死也可能像哥哥一样死得随机。总之他的出生就是悲剧，最后结果注定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别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结果，妹妹肯定不愿意接受，本来可以给哥哥不一样，但是没有但是了……

最后说说正常又不正常的老父亲。本就非常可怜的男人，娶了一个傻女人，养了两个傻儿子，外加一个拖油瓶的女儿，用脚后跟都能想象得出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她的不幸和父亲的不幸正好相反，她是从不正常变成了正常，从差到好正向发展。而父亲是从正常到不正常，起码他原本是一个正常人，最后成了一堆不正常的人的家长，还能好吗？在那个正常人都活得非常艰难的年代，这个男人是如何养活这一大堆老弱病残的呢？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如今这个传奇的男人老了，农活也干不动了，哮喘很厉害，三天两头去医院，预示着某种不幸……。不能想，也不敢想，他要是倒下来了这个家会是什么样子……？

在水晶棺上哭的稀里哗啦的小姨，不知情的人无法想象是一个精神残疾的智障人，怎么看都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母亲状态。难道是因为伤心让她的心智恢复了正常？或者她从来就没有不正常过，只是没有能力表达罢了？

小姨妹的死亡我并没有太多的伤心，没有“感同身受”之前之后都是如此。之前对她不理解也就没有太多的情感，之后如上面描述的觉得她是一种解脱。就现在的生活最坏的结果想，爸爸妈妈和哥哥任何一个人大病拖累她，小姨妹非常有可能生不如死。稍微大一点的医疗费用，都会让她一辈子的缝纫收入归零乃至陷入极度贫穷，再次招致没完没了的歧视，这一天随时都有可能来。小姨妹作为正常人，好不容易从苦难当中伸出头，如果再次被苦难按下去，她一定比第一次更加的痛苦。而想到她的曾经和未来的痛苦，我是悲从心来，比她的死亡要难受得多，只能深深的抑制，怕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不可抑止。

她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使命就是兜底，爸爸妈妈和哥哥。但她肩膀又是如此的孱弱，自己活得都弱不禁风摇摇欲坠，勉勉强强的把自己的小家兜住就不错了。所以她难啊，苦啊，苦不堪言。或许是因为苦久了，习惯了，所以才要了第二个孩子？

……

小姨妹，家人为你准备了盛大的告别仪式，两个宴席大棚，来了很多很多的亲戚，他们都来看你为你惋惜也为你送行。哥哥这顿饭吃得非常的难受，一直在想你此时此刻的感受，因为想的太多我已经想不下去了。

再也不见了，小姨妹，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下次投胎，请擦掉你的眼睛。

（2019年4月19日夜整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