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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翠兰是我的邻居。硕大的个子却总习惯性佝偻着,要么试图和她那根号二般高的丈夫平视,要么就是在那几乎没长草的无花果树下劳作着。一双大脚板子,大概是平足,走路像是和地面有多大的冤仇似的,总是在脚板和地接触的刹那发出震动的巨响。一双大毛眼睛,大大的双眼皮,总瞪得像铜铃,有些空洞的眼球里装着从她无花果树下经过的人,就像架设的两个圆形摄像头,透过一楼阳台的窗户,扫射着,一刻不停。
罗翠兰四外不招邻居。对别人保持着马里亚纳海沟般深的隔阂,没有矛盾也没有来往,总之她和她的丈夫——在她嘴里甜蜜叫着的“老哥儿”,就似被裹得紧紧的蚕蛹,自己把自己装进了茧子里。在他们自我保护的世界里,对外的一切都是危险和不确定,最好的方法就是设立结界。
罗翠兰第一次和我搭腔,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个女人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破旧不堪的衣服,手里举着一把铁铲,突兀地喊着:“大姐,大姐!”顺着那嘶哑的嗓音,我的目光和裂开到耳朵的大嘴、呲出来的寒白牙齿来了个亲密接触,顿时我惊掉了手里的花盆。“哐当”一声,花盆跌到地上,应声碎成两半。
我皱了皱眉,再次看向她。她局促地从无花果树下蹲着挪了出来,粗糙的手抚上了两半的花盆:“大姐,我吓着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哦,没事没事,我没拿稳,不关你的事。”我回答。
“喊我吗?刚才。”我好奇地问。
“啊,是啊。那个,那个,我摘了几个无花果,想给你尝尝。”说罢,她打开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手刚伸进去,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整个塑料袋从手腕上拿了下来,不容分说地塞给了我。我推辞着,她却转身跑了。跑到半截,又折返回来,把摔成两半的花盆捡拾了起来,说:“我家老哥儿能修好。”
真是个怪人。
无功不受禄的我自然不能白拿人家的无花果儿,礼尚往来就开始了。不久之后,罗翠兰红着脸,腼腆地说,想让我的女儿给她的女儿补课。女儿正在放暑假,学的也是师范,常兼职做家教,教她闺女倒不是什么事儿。在问过女儿之后,每天给她家闺女补课两个小时。罗翠兰从来没提过报酬的事。
但她和我的来往就热络的许多,不善言辞的罗翠兰的故事也是从她嘴里一点点地拼凑了出来。一个从来不和人交往的人,主动给我送无花果,在她眼里无花果就是她认为送给人最实惠她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原来都是为了女儿的学业。
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向躲在结界里的罗翠兰,主动跨出来,有多难,可以想象。
01离开农村
我好奇她和她丈夫为什么自我保护的意识那么强,后来交谈中才明白,都是自卑惹的祸。丈夫从小生下来就是残疾,身体发育迟缓,身高不足一米五,一直生活在外人异样眼光下的丈夫为保护自己的自尊心,选择了结界。
罗翠兰却是当年为了能够留在城里,逃离农村,就嫁给这个她父母眼里“拿不出门”的男人。罗翠兰没有工作,靠丈夫的工资过活,在夫家仰人鼻息。年轻时的她出落得还不错,大高个儿,细高挑儿,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留在农村找对象肯定不会找个这样的,但有所得有所失,自己选的也没有办法。
工厂里的工资并不高,罗翠兰省吃俭用,她家从来不买海鲜,从来不买肉,一分钱掰成两半就嫌浪费。这么多年,没见她置办过一件新衣裳。可偏偏还知道,在我女儿给她闺女补课结束后,给我女儿买了一件羊毛衫,我想那也是她最大的支付能力了。
钱被老哥儿握得紧紧的,他丈夫比她还会过。家里的波轮洗衣机是摆设,从来不让用,洗衣服必须要罗翠兰用手洗,这样省水又省电。一个1P的空调安在女儿狭小的屋子里,他丈夫再热也不允许开,当然电风扇也不能开,说吹风对身体不好。这个比罗翠兰大很多的男人,找个小媳妇,没怎么疼爱,倒总是居高临下地对罗翠兰呼来喝去、指手画脚,除了忍耐和服从,罗翠兰从来没想过其他。
02供养女儿
女儿对罗翠兰和她丈夫的态度,总是冷冷的、淡淡的。一有点时间,孩子就回奶奶家了。罗翠兰看着孩子的背影,脸上的落寞和悔意无法掩盖。她跟我说,最不该的事就是为了省钱把孩子丢给婆婆带,一直带到了小学毕业。若不是奶奶家那中学不方便,老哥儿还想继续揩老人的油,言语中不乏对丈夫的控诉。
“老哥儿不让补课,怕花钱。他也想让我闺女早点下来干活挣钱,不想供她太长时间。”罗翠兰落寞地说。
我劝她出去找个活儿干,自己挣钱了自己就能支配,现在的孩子读完初中就工作哪能行?我明显捕捉到罗翠兰眼里闪过的一丝光亮。
老哥儿嘲笑罗翠兰什么活也不会干,没人要她,罗翠兰铁了心要找活儿,最后找了一个保洁的工作,更让她意外的是,企业还给她交社会保险了。她女儿上了护校,供了三年,孩子出来当了护士。收入不高,但养活自己是够了。
没两年,她女儿就找了对象,和女婿两人感情挺好,和婆婆关系也不错,几乎不怎么回娘家。
偶尔遇到老哥儿提着五块钱的蛤蜊,就知道,女儿和女婿来家了,对他和罗翠兰来说就是开荤了。
罗翠兰挺满足的,女儿好她就没心事了。后来,女儿生了孩子,婆婆带,每天到婆婆家吃饭,连个电话也不给她打。她总是羡慕我支使女儿女婿干活腰杆直,而她连提一下送她回农村看看老人都张不开嘴。
女儿要买二套房,罗翠兰二话没说把自己这些年从牙缝里攒的钱给了女儿,整整二十万。这个数字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她这个苍蝇都扛不出一粒米的人,这个连买虾米都一个个挑的人,这个买菜人家都不愿卖给她的人,竟然能舍得拿出这么多钱?!
我回忆起当年她从自我保护的结界中探出头来的样子,不也是为了女儿吗?罗翠兰给女儿的钱是背着老哥儿的,她那个斤斤计较的丈夫,那个自卑到骨子里的丈夫,那个钱比命重的丈夫,如果知道罗翠兰这么干,还不把房顶闹翻?
让我唏嘘的是,罗翠兰的女儿还是离她远远的,离她的家远远的,从来没有电话,很少回家吃饭,也不关心父母到底如何。
03幡然醒悟
罗翠兰喜欢找我说话。比如她老年痴呆的九十岁老母给她带来多少烦恼,家里的老哥儿因为把老母接来多么歇斯底里,她没办法把老母送到家附近的敬老院伺候,老哥儿骂她老母怎么还不死,每个月花他的钱住敬老院,还看着罗翠兰不许天天上敬老院陪老母。
我不是个挑事儿的人,尤其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我就是听听。偶然说了句,自己的老妈不管那不行啊。这句话成了罗翠兰反抗老哥儿的有力依据:“大姐都说了,我自己的妈都不管,那还算是个人吗?!”从那以后,罗翠兰对老哥儿的反抗从暗处搬到了明处。
这么多年来的禁锢,让她喘不上气来。这件事,她丝毫不退让:“我没用你的钱,这是我的钱,我有退休工资,我给我妈交敬老院的钱,和你没有关系。”老哥儿一下被顶在那,一口气没提上来,栓了。里外还是罗翠兰的事儿,好容易从医院回来了,老哥儿说以后不能惹他生气,生气他就犯病。
罗翠兰的腿和脚肿了大半年,起初用热水泡脚,老哥儿又开骂:“你个败家老娘们,天天浪费水浪费气儿!”罗翠兰眼睛通红向我倾诉,我说你得上医院去好好瞧瞧,不能拖了,脚底都发紫了。
我推荐了罗翠兰一份药,我知道好用,但需要1500元一副中药,罗翠兰一直又拖了半年也不舍得买,不是开始又疼又麻的,她实在忍受不住了,她是万万不能买的。她说:“没人管我的死活,我得自己管。”
万幸的是,这药很对罗翠兰的病症,罗翠兰看着日益见好的腿脚,常洋溢出感激之情。第一副药吃完,吃第二副的时候,罗翠兰犯了难,中医上外地看孩子去了,她的药还没法配,就是要的话,需要让罗翠兰微信转账,中医在外地配好了寄给她。罗翠兰不会微信转账,她向女儿求助,女儿听完就没了下文,罗翠兰伤心至极,最终还是我帮她转的账。
这件事之后,罗翠兰佝偻的腰杆突然挺直了,她说她前半辈子白活了,后半辈子,她得对自己好。
她早已不是那个依附于男人生存的人了,从她为了女儿开始从桎梏中探出头、伸出手,到走出来,自己养活自己,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再到醒悟到人生应该为自己活一把。这个女人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又有了生命的活力。
后记
老哥儿原本颐指气使的一套早就失效了。他现在要仰罗翠兰的鼻息生活,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了,他又栓了一次腿脚不利便了,他需要罗翠兰的照顾。
每天,罗翠兰只要出去走步锻炼身体,他就扶着窗台定定地盯着罗翠兰的身影,随着一圈一圈的走步,老哥儿的眼就扫射到哪里,生怕罗翠兰把他丢下不管。
老哥儿的钱也不得不给罗翠兰管着了,他怕哪天有啥事儿再便宜了银行。罗翠兰看着二百多万的存折,眼里渐渐蓄了泪。这个男人就是这样克扣她一生的,如今,算了,她擦擦眼泪,继续给老哥儿擦着后背。她,还是狠不下心彻底打破禁锢自己的桎梏。
那好,只有等下辈子。下辈子,她宁可选择留在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