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树。

几千年前,那里还是一片楠木森林,我们个个树冠如伞,茎杆笔直粗壮,我不知道我的父辈们长成这个样子,用了多久。只记得那时他们手挽着手,臂掺着臂,脚攀着脚。

风来,似绿色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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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年间,我们面对过各种各样的地质灾害。飓风暴雨时,我们心手相握,一面护育小树,一面向大地扎根;火山地震时,我们背首西风,自然而静默地保存了家族势力。

再大的灾难,于我们也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枯萎,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又在大地上,继续着森林的使命。

我们就在那山间安静地荣枯,不觉得寂寞,也不认为繁华。

我们共迎朝阳,共沐斜晖,共看高山,共蕴湖水。

偶尔到来的几个行人我们哺育以子。

我们就这样向大地扎下深根,以上帝赋予我们的使命绿着生,绿着死,即使有乡邻,有父兄

中途故去,我们也从不感到悲哀,他们,没有离去的悲情,我们,也没有分别的忧伤,因为我们是一体的,大家都是一体的。

树的一生就该如此,不是吗?

那时候,零星的游人还宽袍长带 他们与山花对酌,与风声相和,伴明月入眠……他们美了,我也醉了。

我觉得这些长衫客是可敬的,他们即使徒手开径,也是顺势而为,将那纠缠如毛发的藤萝拂开,再砌上石阶,我能感知到:他们的劳作里有着对我们的疼惜。

我们虽然是树,但是,我们也是有感知的。他们对着我们吟唱,我们也就欲发的俊美。我甚至觉得迎风而歌是与他们在共同唱和。他们身上,有一种东西,可能接近于我们的皮色,也接近于我们的清灵。我不知道那种东西叫什么,但是,我知道这种东西,让我们彼此亲近。

我们与这些长衫客人,亲密友好地共存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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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年来,山谷间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的言语声高气朗,他们的服饰,短衣简衫,可是,吟诗的人少了。他们或许要借我这荫凉之地消夏吧!这也是我的天命,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去尽着我的使命,蔽人以荫,供之以材,偶而在我怀抱中建些小屋,倒也怡然。

可是,短衫客们越来越多,我幽居的环境变得吵闹喧嚣,我们纵是尽力地消除着噪音,也显得力不能敌。他们带了他们称之为机器的东西来将诗人伐径取道的小路拓展了,压平了,也不管人家径旁撒下的花种,正结出如何美丽的花朵。

后来 他们开始砍伐我的兄弟姐妹了。我们的哀泣,他们听不懂。

我的亲人被砍倒了,远处的房屋却渐渐高大起来,成片成片。我们努力生长,想维持森林的世界,但我们的增长速度赶不上他们的砍伐速度。

我是那么尽忠于树的使命啊,可是,现在,我感到力不从心。

我们的数目日趋减少。

随着道路的加宽,更多的他们称为机器的,奇异的家伙来了。

那天,一辆卡车上下来很多人,他们的到来,惊飞了山鸟。我殊不知,我的臂膀,毛发之间竞栖居了这许多种类的生灵,他们四散奔逃,我为不能再庇护他们垂泪,可  我只是一棵树!

他们围着我的几个兄弟和叔伯,比比划划,在我们周围画下许多条框,我不知这些拿着工具,模样儒雅的短衫客们,又会搞出什么花样?

之后,他们又回去了。

几天后,他们又回来了。

他们操纵那机器,弯起它长长的巨臂,又让它的铁手高高擎起、甩下、入土、晃颈,我居然就被连根拔起了。我滋养了好久的血脉被他们生生撕扯,痛心裂肺。可这些无情的家伙,丝毫也没显出疲惫。

后来,我的根系被它们连同本地的土壤,被五花大绑地放到了车上,与我同时的,当然还有我的难兄难弟。我们前途未卜,相顾无言,只能暗自垂泪。我们称之为家乡的,我们集体的名字都离我们而去了,那里只零星地剩下了几个后辈,可怜的孩子,只来得及显露出张皇的眼神。谁能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不能,因为我也不明白我的世界此刻正在发生的事。

我被拉着疾行了几天几夜,道路开阔而平坦,眼前的世界也令我目不暇接,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依然怀念那风来时,绿叶如海的,与亲人们在一起的日子。

他们要做什么,他们拉着我这世袭的土著要去哪里?

他们怎能理解我离家愈远,思念愈痛的心绪。如果我有脚,我会站起身来跳下去,可是我没有;如果我是动物,我会沿途释放气味,可是我不是。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得辨认方向,这个我在行,他们一会往家的东边行驶,一会又去往南边……

不知道他们变了多少回方向,为了不迷路,我屏住呼吸,几个日夜夜也不曾闭眼。

他们终于将我放在一个大坑前了,前面还有许多的大坑。我有些眩晕,好在,我终于下车了。

还好,我记得我家的方向在几千里以外的西南方,我还不至于迷失。

一路上,我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

一棵树,连自己的家都不记得了,算什么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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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拿我盖房,他们把我连家乡的土都放进这个大坑里,培土、踩平、垫高,还在我脚下植了些小草。我素不知,草除了连根拔起以外,竟然还可以成片搬家。

他们还在我身边绑了些棍子,让我衰老得如同80岁老翁那样拄起了拐杖,在人那可能是耄耋之年,可在楠树,几百岁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哪!他们居然以为我老了,这些人啊,一会把我做妇人妆扮,一会又当我垂垂老矣。

我是大树啊,我怕摔倒自会扎下深根,何须木棍撑持?

我如云的毛发,笔直的身躯,连斑节都很少的皮肤哪里不彰显着我少年的阳刚,青年的伟岸。

何须小石点缀,篱笆环绕?

我其他的亲人也被做了相同的安置,那个坑不是我们的墓穴,看样子是我们的新居。只是他们,不许我们离得太近。与我们一起来的,似乎还有别的树种,但他们似乎都很娇弱。好吧,只要能看见亲人,我尚可聊以自慰。至于山里的子侄们,他们只有自我开解,自我成长了。

安置好不久,我们的不适症状出现了,这里的气候不及家乡的丰润,这样长出来的木料怎会高大秀颀?我们调整不了我们的呼吸,我们常常感到憋闷,我调动了储存,仍缓解不了缺水的不适,一些兄弟已经枯叶渐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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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些短衫客们啊,真有他们的,他们居然在我们身上挂起了营养袋,兄弟们因此觉得耻辱极了,那个在我脚下,帮助金曱虫翻身飞走的小男孩,问过他爸爸一个问题:“爸爸,这些大树也生病了,你看他们在输液。”所以,我们是知道这些绑在身上的袋子代表什么的。

可是,我们的晃动根本无济于事,他们的针头深深地插在我们的身体里啊!

我,还是一棵树吗?

一段时间后,我搞明白了,我们被安置在这里,是为了构建一种景观的。我听路上漫步的情侣说起过,这里被规划成一个生态园区,为了营造逼真感,需要一些千年古树,于是我们就背井离乡地来到了这里。

我们被迫地站在这里,而这里原先的居民被铲除了,我不知他们是否愿意离开他们的土地;也不知他们是否被移栽去了他处,又为了别一个景观;更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他们家的方向……

我们为侵略他们的地盘而惭愧,我虽然只是树,尚知道被迫也不能做为侵占的借口。

可我们实在是身不由己,因为,我们只是树。

我们开始熟悉这里的生活,认识新的朋友,知道他们有些来得地方更加遥远,他们的不适也更多,他们也有许多无奈,我们互诉乡情,也互相安慰。

寒来暑往,别的树木荣了又枯,枯了又荣。虽然极其不适应这里峻烈的气候变化,我也总算挺了过来。在我们苦熬的日子里,我发现了有几位新友,永远青春繁茂,我只能远远看见他们的冠盖,不能亲近他们的芳泽,我敬佩于他们的适应能力,他们没有药袋,可他们却生长得如此之好,我猜不来他们的年龄,他们的样貌如此年轻,可他们的身躯似乎老迈,我隐约看见他树干中空,因为有小朋友从树洞中穿梭而出,我从叶子上也判断不出那是什么树木,树下筑了许多供游人休憩的条凳,人们在他那里很是惬意。

我真羡慕他,也想靠近他,问问他是如何做到的,不纠结、不回忆、面向阳光、永不凋零。

我请求一只燕子做我的信使,它回来说,他问不应。

我又拜托风去,风问我可曾嗅到那树的气息?风说他知道那树不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他见过那树还是水泥时的样子,也见过他的叶片如何粘上去!

风说,那不是树,他只是具备了树的样子。

如果我可以,我当时就会跌坐在地。

原来,被我追慕而准备以他为范的,那不是一棵树,而只是一堆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聚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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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静心一想。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我先前不是也以为是树,就一定不能离开土地,以为只要种子落下,生根,我便会与脚下的土地生死相依,现在还不是来了这里?我先前以为树的使命就是要防风固沙,涵养水源,现在不也是主供欣赏;我以为,做一棵树,只有人类来寻访我,谁又想到,现在,我日日站在异地的家乡,看此处的人休养生息。那么,造几棵假树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想了这么些问题,我疑惑:自己还是一棵树吗?

经过几十年的适应,太阳的变化我看不出,但居民是确实地换了几茬,我几乎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在新的土地里实现了血脉的相接,我无法区分哪里的价值更大,我只是尽我的力量,切实地实践着我的使命,对于那些我不理解的事情,我也不去想了,我只知道,我是一棵树!

我想,我确实是一棵树!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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