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抬头望去,一幢小楼,上下各两大间。下面做生意,上面居住。木质阳台,周边雕刻着梅兰竹菊。站在阳台上,凭栏而望,满条街道的景致,尽收眼中。栏杆中间刻的是盛开的牡丹花。艳而不俗,喜庆中透出雅致。
屋檐下面,横挂着“金陵史福兴”的大匾。墨绿的底色,烫金大字。隶书,端庄,豪迈,大气。一看就知出自名家之手。
大门柱上贴了一幅对联。
放鹤去寻三岛客 任人来看四时花
大才子赵翼的手笔,苍劲峻秀。
“寒室简陋,怠慢二位大师了。”老掌柜殷勤的招呼着。
“这边是一个茶馆,顺便做些早点生意。”老掌柜指着左边店铺说。
“右边这间,原先做首饰物品,金银小物件。不过……”老掌柜叹了一口气。
“现在年运不好,首饰生意大不如从前了。”老人停了一下,摸摸下巴上的白胡子,眼睛里透出些许得意。
他接着说:“闲时,在下琢磨着,做几杆秤,供客人选取。一年下来,生意倒还凑合,聊可度日。”
说话间,宾主坐定。伙计给三个人各上一道好茶--金陵春。两个和尚,都是茶中雅客。酌饮细品中,赞不绝口。
伙计又把茶点,麻利地送了上来。每人一个托盘,四样。一块蒸儿糕,一卷蒸饭包油条,一小碗糖粥芋苗,一个茶叶蛋。
见掌柜的高兴,伙计来了兴致。给二个和尚,放好点心,一一介绍起来。
“二位大师啊,这四样点心,金陵地界到处都有。唯我们史福兴最好吃。
且说蒸儿糕,史福兴用料最精。东北上好的精米,大樁反复冲锤,细白如珂雪。做工上,也最考究。含露的玫瑰花瓣,初绽的荷莲,捣成泥糊,滤出汁水,和搅面粉而成。别家蒸儿糕上下二层,史福兴蒸儿糕上中下三层。中下二层间,夹一层薄薄的芝麻糖。中上二层间,夹一层新鲜的小核桃粉。表层洒上精选的五仁,葡萄干,再点缀上红绿丝,各色蜜饯。别家的蒸器均为木质。独史福兴为紫色斑竹精制成器。史福兴的蒸儿糕,松软糯滑,清香飘飘。”伙计说到精彩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二位大师啊,请你们轻轻吃上一口史福兴蒸儿糕,饮上一盏明前金陵春,茶酽糕甜,满口爽怡,实乃人世间一大口福啊!”
“打住,打住吧。”老掌柜哈哈笑着,冲伙计挥挥手。
“你韶死了!”老掌柜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给二个和尚续茶。
“韶,是本地土话。就是罗嗦。我这个伙计啊,人好。干活麻利。就是太啰嗦。喜欢耍活宝。
他和别人不同。即使穿西装,也像是穿长袍。悠哉,悠哉。他常常这个样子,慢慢晃到一个朋友家去。”
老人用手比划着。“有人在家啊?在。他就进来了。
看到桌子上空的酱油瓶。他问,这是什么?瓶子。
酱油瓶?还是酒瓶?酱油瓶。
你家吃什么酱油?……
哈哈,他韶起来,你受不了了。
有一次,他进我屋里。哎呀。这里又挂了一张画。我说:是啊。谁画的?灭尘法师画的。画的什么人啊?弥勒菩萨你不认得啊?噢,是。画得不错。这是背的布袋吗?是啊。老掌柜,我问你,他这个布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
我气的把桌子一拍,你去问他去。他听我一吼,也哈哈笑了起来。”
老人,和尚都笑了起来。
“他这个人就是啰嗦到这种程度。有时把你气的半死,有时把你笑的肚子疼。”
“不过,”老人指着桌子上的几样茶点,话锋一转。“这可不是浪得虚名啊。就在上个礼拜天,史福兴还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
老人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和尚肯定猜不到神秘客人是谁。赶紧接着说:“蒋夫人宋美龄女士。她做完礼拜,专门来金陵史福兴吃茶点。一壶金陵春,四道茶点。和二位大师面前的一样。特别是蒸饭包油条,吃的蒋夫人连连夸好吃。下午还专门吩咐厨师,来讨要食谱,详细寻问了乌饭叶的来处,工序,火候。”
老人起身,从柜台里拿出一幅尚未裱好的手卷。小心地展开。“这就是蒋夫人为小店留下的墨宝。”
“吃好茶处”--落款美龄学书。
“好字。”法师点头。“娟秀,灵雅,不失豪迈,大气。虽然是行草,欧柳的骨骼功底,还是很深的。真是很难得啊!”
“二位大师请移步。鉴赏一下这幅字,写的如何?”
老掌柜转身,指着里面墙上一幅草书大字。“吃茶处。”
“好狂的草书啊!”老和尚一看就喜欢。
“草书者,形乱似蓬蒿。实则笔笔有出落之处。看这幅字,巧拙相间,巧而灵便,拙犹浑古。藏锋出锋,上下相接,首尾相应。气势上,天马行空,横扫千钧。深得怀素和尚,空灵笔法的神韵啊。古人所谓凤鸟出林,惊蛇入草。在此,可见落处。好,好,好!”
老和尚忍不住连道三个好。
“看看是何方神圣?哪个狂子?能有如此老辣的劲力?”老和尚凑近细看落款。“临江寺灭尘书。”
“哈哈。”老和尚大眉毛颤动,笑了起来。“我当是谁?临江寺灭尘老弟,是也。也只有他能如此疯,如此狂,如此的不同凡响。哈哈。”
“你也认识灭尘大师?”法师和老掌柜几乎同时问道。
“岂只是认识,我与灭尘同时出家在临江寺。同为莲心老和尚剃度。后来我外出云游。与灭尘一别至今,花落花开,算来已三十多载矣。”
“咦,你们二人与灭尘师弟,又是何种渊源啊?敢问法师居何方宝剎啊?”老和尚好奇地问道。
“回老和尚话。”
法师合掌,恭敬地说道:“弟子二十年前在临江寺皈依佛门,受戒恩师正是灭尘师傅。师傅给弟子起法名,释法如。”
“哈哈,灭尘师兄的弟子,老衲的师侄啊。哈哈。”老和尚开心大笑。
“法如,好法名字。法如,如法也。像法,不拘束于法。《金刚经》说,无一法可得啊!”
法如连连点头。“听师傅说过,当年临江寺有一无尘大师,封洞闭关,春秋九载。显宗密法,一时俱足。出关时,身浮莲花。盘坐临江寺,金色弘法莲台之上,显大神通。六十四昼夜,口辩十峰三十六宝刹高僧大德,威震金陵。一时佳话,春风沐浴,皈依者涛涛,实为佛门盛事。”
法如看着老和尚,眨动的大眉毛。“莫非大师……”
“哈哈,正是老衲,释无尘。”
“哎呀,弟子失礼了。罪过罪过。”
法如慌张地就地趴下,重新大礼参拜无尘老和尚。
老和尚无尘,合掌还礼。老掌柜赶紧招呼二位回到坐位上,又给他们续上茶水。
“老掌柜,您和我师傅灭尘有何渊源?还有,您老怎么会让伙计,给我送茶点呢?”法如不解地问道。
老人慢慢呷了一口茶。“和灭尘师傅相识,纯属偶然。用佛家的话说,也是一种缘分吧!”
“在下山东人,兄弟四个,早年家门一埸变故,各奔东西。兵荒马乱之世,再无音讯。”老人声音有些低沉,似乎不愿意再去追忆当年的兄弟之情。
“不说这些旧事,还是说灭尘师傅吧!”老人摸摸下巴上的胡须,接着说。
“老朽从小刚烈,学得一星半点功夫。加上识得文字。早年就被朋友们抬举,也在帮里添为正字辈的袍哥。虽不入大流,也算风光。”
“时光匆匆。有一天,帮里的兄弟为我做寿。突然发现,已到古稀之年了。感慨岁月之易逝,人生之苍凉。真是: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揽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如白霜。
触景生情,抚今忆昔。顿感人生无常,心念俱灭。胡思乱想,记起一个出家人唱的一曲小调。
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
本来现成事,何必待思量。
从此,帮里的事,再无兴趣,只想含饴弄孙,老于林下,松风水月,聊度余生矣。”
老掌柜挥挥手。吩咐伙计,给客人壶里添满开水。接着说:“在一个雨夜,我不辞而别。一路南下,想去与先行的儿孙汇合。走到徐州地界,出事了。
在一个路口,三个壮汉,围住了。他们对老朽肩上的包裹,很感兴趣。其中一个领头的说:‘大叔啊,丟下包裹,你走人。’
见状,老朽也不答话。一个旋腿,踹翻了领头的。一个背摔,放倒了右边的黑大个。左边的矮子,身手快,一拳打中我左脸。顿时嘴里咸咸的,牙掉了一颗。
恼火至极,定定神。看他左拳又上来,老朽侧身迈步。右手托住他左肘,用左手顶住他右肩。奋力一抬一送。一招‘仙人挂画’,直接把他震飞出去。
就在他惨叫的一瞬间,老朽后悔了。与他无怨无仇,何苦下此狠手呢?
说时迟,人已经高高的震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大头向下,就要着地。那时快,突然间,一个骄健的身影斜刺里窜了出来。右脚伸出,垫住了着地的头颅。
‘阿弥陀佛。饶他一命吧!’一个和尚走了过来。这就是灭尘师傅。
老朽和灭尘师傅,一见如故。我们一路同行,过长江到金陵。灭尘师傅在史福兴往了三日。老朽正式皈依了他。并且发愿戒杀,从此素食。
师傅临走的那天,为敝小店留下了‘吃茶处’的墨宝。
听灭尘师傅说,布施供养僧宝,有莫大的功德。所以,凡有出家人过往史福兴门前,一定要茶点招待。
今天听客人说,有法师在鼓楼门洞里说法。老朽赶紧招呼伙计送茶点去。自己也跟着过来随喜听法。可巧与两位大师结此大善之缘。阿弥陀佛!”
老掌柜正说着,一个童稚的声音,打断了他。
“爷爷,爷爷……”随着声音,蹒跚着跑进来一个小男孩。
“慢着,慢着,我的乖孙子。”老掌柜一脸的疼爱,赶紧抱起小孩儿。
“叫人啊,哈哈。”老掌柜指着二个和尚。
“大师傅好。”孩子似乎并不怕生,一边叫着师傅,一边把两个小手合拢,弯腰点头。
“哎呦,真懂事啊。阿弥陀佛!”两个师傅异口同声的称赞。
拉着孩子的小手,老和尚无尘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史恩。”奶声奶气地回答。
“史恩,好名字。”无尘赞道。
“噢,这个名字是当时灭尘大师给起的。让孩子感恩这个世界。”老掌柜解释说。
“好,感恩佛陀,感恩大千世界。”老和尚沉吟一下。接着说:“古人有名,还有字号。我与这孩子有缘。送他一个字号,怀义。感恩报恩,还要有丈夫气概。义气当前,顶天立地。如何?”
“从高山之巅,慢慢走来一个小英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小英雄姓史,名恩,字怀义。”法如法师学着说书人的口气,赞誉道。
“哈哈,好,好!谢大师,谢大师。”老掌柜笑哈哈的连连称谢。小怀义也在爷爷怀里,学着爷爷道谢。
无尘怜爱地抱过怀义。对老掌柜说:“怀义命厚,老运富足。但是,”老和尚停了一下。
“此小子,早犯孤星。颠沛,孤单,难安啊。此子宁折而不弯,过刚。虽可旺运几许,终难成就大业,运气使然也。”
老和尚端详了一下怀义的眉梢。“怀义一生得贤惠之妻,助神旺运。可保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老和尚慢不经心的一席话,后来一一应验,所谓一语成谶。当然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老掌柜招呼伙计续水的空隙,老和尚问起临江寺的近况。
法如叹了一口气。“三十年前您老远行访道。灭尘师傅也无心庙里的事务。隔些时日,还要闭关,谢绝尘事。这些年,寺庙里始终没有添选住持。大小事情就是几个僧腊长的师兄弟,在商量着办。本来也相安无事。可是去年发生了一件事,整个寺庙,僧众被吓走了一大半。还没走的,也是人心惶惶,坐卧不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无尘老和尚惊奇的问道。
“师叔莫着急,徒儿慢慢地说给您听。”法如饮了一口茶水,凝神舒了一口气。缓缓说了一件发生在临江寺里,让一众僧人惊慌失措的奇怪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