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孩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一)

也就是一会儿工夫。闻到兰花的幽香,我四下张望一番,将双手撑起上衣兜着的七只小鸡崽子一股脑倒进一处岩石张开的嘴巴里。“正好可以晒太阳”,我嘀咕着:“好好待着哦,去去就来。”我走进林子里,踏进深草丛中,那股沁入心肺的幽香引领着我左顾右盼,弯弯绕绕向上前行。我睁大眼睛,手脚并用,一路披荆斩棘。香味开始和我捉起迷藏,时而淡下去,时而又浓郁起来。很快,我发现自己在原地兜圈子,像落入陷阱里挣扎的困兽,又似关进笼子中奔突的小鸟。我仿佛隐约望见一匹瀑布,它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稍一停顿,才发觉是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汹涌奔流,那势头令我十分担心它无法减速下来。

我清晰地意识到,它就藏在附近。作为大山的孩子,我立即又意识到,藏在林子里不只是它。说不定上方不远处就藏着一匹狼,右侧那片凹下去的地方就藏着一条大蛇,大树顶上藏着一只花豹。我感觉到森然的杀气迫近却并不害怕,祖先们的气息一直散播在这片土地上,护佑着他们的子孙后代。我们打小在丛林里穿梭,同时也听闻猛兽在丛林里捕食,可是我们和它们从来没有交集。从村里老人们的闲聊中得知,人是万物之灵,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在我们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高山村落里,即使猛兽瞎了眼睛也不会蓄意侵犯人类幼崽,更甭说眼睛没瞎的了,神灵的契约无处不在。

明明就在附近,可就是找不到。我闭上眼睛,静心听闻。不稍片刻,忽地福至心灵,仿佛有着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我万分欣喜地找到了兰花,它就在我身前的低矮的灌木丛中。它一枝独秀,缤纷数朵,花瓣花蕊白云白上都点缀着些许猩红。我趴下身子,扒开杂草,促上前去,贪婪地吸气,灵魂仿佛得以短暂而长足地丰盈。

我摘下娇嫩的花枝,雀跃着返回,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如一记闷锤,扎实地敲在我的天灵盖上。就在我望见天然岩石棚子的瞬间,厄运徐徐展开。两只老鹰一前一后落在棚子里,它们虽然已经收拢翅膀,在稚嫩的小鸡群中仍然是庞然大物。它们上下看了一眼,谨慎而不失骄傲。然后就在我眼皮底下,一伸头一张嘴,就各自一口吞没一个小鸡崽子,我肝胆俱裂,魔怔当场,眼见着它们低头一啄,又是一口一个。我这才大喊着向前冲去,在我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回我的耳朵之前,它们又是各自一口一个。

下一秒,它们显然受到了惊吓,在看到我的同时扇动翅膀飞起来,一个空中转折落到岩石棚顶上后直直地盯着我,下面仅余的一只小鸡崽子像个微不起眼的木雕。那一刹那,巨大的恐惧加剧了我的悲痛,令我放声大哭,更大的悲痛又使我压制住了巨大的恐惧,我继续向前冲去,同时将手上的花枝砸了过去,它们扭头彼此看了一眼,一振翅膀,眨眼间飞上高空不见踪影。我的七个小鸡崽子啊,一个个冰雕玉琢,现在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在我的手掌心里发出几不可闻的断断续续的“啾”鸣。泪水成河,我仰望缥渺虚无的天空,愤怒之火熊熊燃烧,周遭却被静寂凝固。

(二)

这孩子泪眼汪汪、失魂落魄捧着一只小鸡崽子来到我面前,我捧起她的脸连忙问:“小平头,你怎么啦?怎么啦?快跟妈妈说。”我打量了她全身,她没少什么也没有外伤仍然是囫囵个,心里于是有了底。她可劲地哭,仿佛受到了无边的委屈,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复几个词语,反复数次我才听明白,原来是老鹰吃了小鸡崽子。我大喝一声:“不要哭了!”她果真停歇下来。小孩子受到了惊吓,妈妈的喝阻很管用。我牵着她走向鸡棚,里边空空如也。瞬间我明白了,是她自作主张带着小鸡崽子出去玩,才使老鹰有了机会。我脑子里念头一闪,马不停蹄领着她去张婶家买下六只小鸡崽子又匆匆赶回来,叮嘱她不准把这事说出去。她十岁了,聪慧得很,心知肚明,立即装出没事的模样,但看上去还是焉头耷脑的,我只得又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板栗”,她才提起点精神头来。我亲爱的女儿,世间万物都有其运行规律,互相之间又相生相克,等你长到妈妈这么大,自会明白过来。这么残酷的现实,妈妈现在可不敢跟你讲,我只想让你明白,任何时候你得有个好性子,除此之外,妈妈也无可奈何。

小时候谁还没玩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可是又会有几个人能遇上现实版?我十分理解小平头的诅丧心情。妈的,我爆了句粗口,为她也为自己。每每不顺的时候,我都会骂娘。娘说,你爸让你别上初中了,我哭着跑出了门外,我听见心里说,妈的,早知道读书的机会得让给弟妹,小学都不该让我上;娘一边给我梳妆一边说,女孩子长大了总得嫁人,到了人家里要敬老爱幼,相夫教子,少说多做,不可任性,慢慢就习惯了。我心想,妈的,你和老头咋不说彩礼呢;公公婆婆一天到晚指手画脚,我在肚子里骂,妈的,也不看看你们教出来的儿子是个什么熊样;大字不识几个的男人,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刚开始还怵他,日子久了,我也会指着他鼻子骂娘。

话说回来,还得多亏娘坚持着让我上完了小学,使我认得了大部分常用的字,读得懂流传到这山旮旯里的报纸书本。婚姻虽然不是自己做主,也得到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公公婆婆虽然唠叨,心却没有全向着他们的儿子。男人虽然不成器,倒也没什么大的毛病。我做得多,家里的事也大多是我做主。我喜欢一切与读书相关的人和事,他们除了讥笑几句也没拦着。我像读书人一样搜罗点子门道,折腾着发家致富,一次次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埋怨归埋怨,仍同我一道承担后果。我在现实里苟且不算什么,只是我不甘心命运被老天安排得死死的。虽然很难,但我心里有一股活泛劲在,总会改变些什么。

被老鹰吃剩下的那只是芦花单独孵出来的女儿兰花,才两个月大点,总是一副弱不禁风、无来由胆战心惊的模样,不由得我不更多地照看它。兰花命大,好几次濒临绝境,最后都化险为夷。芦花母亲个大,气派大,其他母鸡见了它都服服帖帖,唯一的大公鸡见了也忍不住点头哈腰。做母亲的就该这样,这对母女都是我手心里的宝,都很通人性。我只要一出现在它们视线里,它们就会踱过来,我一伸手,它们就啄我的手,不顺的时候,它们经常陪着我发呆。即便这样,母亲下的蛋,大多被我煮了煎了炒了,母女俩迟早都会被我杀了炖了吃了。但我的女儿平头,我绝对不让她走我的老路,我得努力让她成为读书人。

(三)

表面上,妈妈帮我摆平了一切,但我忘不了老鹰吞小鸡的那一幕。下午晚些时候,我又去了岩石棚子一趟,捡回了残得只剩一朵的那枝兰花。入夜,我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嗅着残花的幽香,想着小鸡崽子冰雕玉琢的模样,眼泪不争气地流淌。我想了一万种杀死老鹰的办法,仍然难以解恨。忽然间,鹰口余生的那只小鸡崽子向我走来,它比往常更加娇嫩,我真担心它被风吹走。令人欣慰的是,它的叫声在黑夜中却显得格外轻脆。它踱步到床边,奋力一纵,居然跳了上来。它轻轻啄着我的手,我看见它眼里闪着泪光。我把它捧到跟前,倾听它的忧伤,它说:

我在夏天出生,从小生长在高山上。那里景色宜人,妙不可言。我很喧闹,也很寂寞。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是常态。偶尔嘴巴停下来,听见自己的心跳,我便慌得不行。那感觉,除了脚下的土地,四周就像个无边的深渊,正把我吸进未知的深处。于是我大叫着,连跑带跳,左冲右突,搅得大家不得安生。婶婶们你一脚她一脚地踢开我,警告我不要乱发脾气,说那样子有损家族优雅的气质形象。好在妈妈护着我,但她也会悄悄叮嘱我,你得有个好性子。至于吗?我只是好奇心重了些,不小心吓到了自己而已。相比这个庞大的世界,生命这么渺小脆弱,太神奇了。但不得不说,妈妈和婶婶们确实很优雅,总是一副气定神闲、悠然自得的模样。

每个小鸡崽子都会奇怪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也问过妈妈。妈妈说,我生下来后白胖圆溜,无知无觉。她把我搂在怀里,用了三七二十一天,天天用胸脯温暖我,全心全意召唤我。期间,度过了五次电闪雷鸣的白天和黑夜,但她不为所动。经历了一次蛇的驾临,那家伙意图攻击但未得逞。在我醒来前的最后几天,她曾几度陷入昏迷的边缘,完全凭一股意志支撑着才渡过难关。菊是从第二天开始来看她的,那条蛇正是被她打走的。之后,菊也只有菊坚持每天来看她。她让我喊菊姥姥,她说要不是菊,兴许就没有我也没有妈妈了。她还说,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相比接下来的小崽子们,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她让我不要胡思乱想,言下之意自是对我会格外关爱。我仰着小脑袋望着她,心想,原来如此,原来妈妈也不知道我如何到了她的肚子里。我从哪里来呢?我寻思着得问爸爸,可是爸爸威武雄壮,是家族的王,他不跟他的孩子们亲近,我甚至怀疑他从来没有认为我是他的孩子。

我的菊姥姥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个不高,脸上有大片的高原红,肚子比胸更挺。她的手和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粗糙,她的鞋明明穿在脚上,走起路来却像是她拖着鞋走。她爱笑,有两个酒窝。酒窝是白色的,跟天上的白云一样白。她说话慢条斯理,声音很好听,但不知道为什么,总带点沙哑。她有一个不务正业的老公,有年迈的公婆,公公跛了一条腿,有两个小崽子。她家的情况一言难尽,全家人都找她的麻烦。村里的人也常找她的麻烦,她会去村里的那栋楼里长时间地为别人解决问题。她的公公用棍子打过我,她的大崽子欺负过我很多次。只有她和小平头对我和颜悦色,每天还给我送好吃的,小平头是她的小崽子。

我的菊姥姥很老,据说有三十多岁年纪。她是个勤快人,从早忙到晚。很少有人起得像她那么早,天亮前半小时左右,她便在黑灯瞎火中折腾。天亮开始,她便四处投喂。喂我们,喂猪,喂她的一大家子。听说她在田地里种过杨梅,那玩意熟了难保存,没卖掉多少,吃又吃不完,只得铲掉,改种茶叶。茶树是现存的,村子里有一片实验茶田。她把自家山上零散的茶树移植到田里,又去人家实验茶田里买来一些,种了几大田。原来人家答应过收购她的茶叶,岂料等收获后,人家又皱着眉头说不收,收了也卖不出去。不久后,那个实验茶田便破败了。之后她又就着河沟搭棚养鸭子,养了一批,污染了水流,被叫停了。实际上,那道河沟一年里有水的时间少得可怜。她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抱怨什么,顶多笑的时候酒窝小了许多,况且她在村里拿着一份工资,也算是个有退路的人。但每次失利,她的家人们还是会责怪她一阵子。她还搞过新型水稻田,据说是边种水稻边养鱼,但因水资源不足而夭折。最近,她开始种一些山货,愿老天爷保佑她。

不顺的时候,菊姥姥常常在我面前蹲下来,不笑也不说话,那时候她的眼神呆滞,定定地凝视着一个地方。她脸上的高原红和白云白离我很近,我很心疼她。我走过去挨着她的手,她的手指粗壮,有很多裂缝,颜色和脸上差不多,红的红,白的白。她手上的味道十分好闻,如同阳光烘烤泥土散发的馨香。我轻轻地叫唤她,用嘴亲吻她的手,她依然一动不动。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自我活泛过来,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她看向我就笑起来,用手捉住我,轻轻抚摸我,她的一对酒窝装满了温暖。

菊姥姥有个公开的秘密,她喜欢读书人,她苦巴巴地求着赶着她的两个小崽子好好读书。她自己只读完了小学,却上赶着在村里谋了份差事。她随身带着个本子,没事就在上面记呀画的,嘴里还念念有词,令人搞不懂。她也常常拿本书看,但看不了一会就叹口气放到一边。她家里人有时会笑话她,话很实在也很难听,说什么鸡窝里还想飞出金凤凰,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她却不理这些,一边上赶着忙活村里的事,一边变换着法子折腾着发家致富。

妈妈对菊姥姥佩服得不行,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又且菊姥姥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所以妈妈让我认她为姥姥。妈妈和我的名都是菊姥姥取的,她管妈妈叫芦花。大概是因为我瘦瘦小小,但肤白貌美,她管我叫兰花。妈妈说,菊姥姥曾不止一次说过,兰花的声音虽然柔柔弱弱,穿透力却极强,像一只饥肠辘辘的雏鸟在叫吃的,令人听了揪心,想不管都不行。妈妈说,有一次我走丢了,她和菊姥姥满山遍野找,最后还是菊姥姥趴在地上听到我那微弱的呼救声寻声找到的。妈妈还说,七个孩儿里数我胆子最小,随时随地一点小小的动静,我就大惊小怪,大呼小叫。菊姥姥很耐心地照看我,一有空就来逗我陪我,才使我有所改变。

在她们的呵护下,我开始长大,但也仅仅是长大了一点而已。不过,细长的腿,柔滑的身形,总算有了一点点亭亭玉立的雏形,这使我骄傲。弟弟们开始喜欢靠近我,昨天在大门外空地上早餐时,爸爸还破天荒地围着我转了两圈,我心想他记起来我是他的孩子了吗?我好期待他喊我一声,逗逗我,但他没有。在我的印象中,爸爸一直是个骄傲的家伙,他走路总是高仰着头颅,时常引吭高歌。那歌声直冲云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大伙儿都服从他,好吃的他先吃,也无须他做什么。但他吃饱喝足了喜欢欺负妈妈和婶婶们,每当那时候,我吓得团团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们并不气恼,似乎还很享受。我问过妈妈,妈妈咯咯笑出声来,安慰我说没事,但她并没有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小平头用衣服兜着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一路飞奔沿着屋后的小径向上攀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地把我们放在岩石棚子里,独个儿走开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正当我们觉得快要被太阳烤晕的时候,两个庞然大物降落在我们中间,那是传说中的老鹰。第一次听妈妈说一辈子都要当心老鹰时,就唤起了我骨子里的恐惧。每每偷看老鹰在高高的天上翱翔,我又羡慕得不行。当这既令我惧怕又令我羡慕的家伙就在眼前时,瞬间令我魂飞魄散。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小平头捧在手里,她的泪水落在我头上,我的弟妹们都不见了。后来,我的菊姥姥惩罚了小平头,又给我找来六个小伙伴,我的芦花妈妈也接受了现实。我想,小平头也可以不要再伤心难过了。

说完它在我手心里睡着了,我羞愧地把头埋进胸膛。是我害死了它的弟妹们,我让芦花失去了六个孩子。芦花作为母亲一定痛不欲生,我祈祷青天大老爷让我变成芦花的小鸡崽子来赎罪。菊是我的妈妈,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妈妈付出了这么多。我又陷入对妈妈的愧疚中,一只小鸡崽子都比我更明白妈妈的苦衷,我太不应该了,就知道贪玩。原来妈妈维持家庭生计是这般辛苦,却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我终于理解,我不好好学习时妈妈的痛心疾首。人们常说我的妈妈不急不恼,不怨不恨,有个好性子。现在我才明白,她是迫于无奈,若是有条件,她会是个更出色的女人。或许妈妈心里早就认准了,努力改变是她的事,能不能改变交给青天大老爷,所以她一直在创造条件,为她自己,也为我们。

兰花叫我不要再伤心难过,也对,这些事都是身不由己。闻到花香,我寻香而去,丢下小鸡崽子们不管不顾。老鹰降临时,小鸡崽子们全都傻傻地立着,任由老鹰宰割。若是我带上它们,或者它们奋起反抗,结果也不至于这么惨。还有,芦花确实是个好妈妈,但它毕竟是一只鸡,没有教会小鸡崽子们反抗的精神。我的妈妈纵容了我这一点,五岁时,爸爸打我,我就乘他不注意一砖头把他脑袋拍了个包。我就想,当时若是我是其中的一只小鸡崽子,情况也会大不相同,我定会大喝一声,三拳两脚就把老鹰它们打飞。一阵胡思乱想,忽然听到隔壁的大公鸡打鸣,我寻思着天就快亮了。浓浓的困意掩盖过来,使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四)

等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睁眼,赫然发现自己躺在鸡棚里。鸡棚的小门敞开着,里面只剩下我一个。我一个翻身,瞬间头朝下高高跃起,呼啦一下子离地面至少有一尺多高,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双细长的腿,腿下面是一对秀气的鸡爪子,它们落地时稳住了我的身形。接着我就看见了正在收拢的翅膀,鼓鼓的鸡胸,尖尖的鸡嘴……我的青天大老爷,我这是变成了兰花,一只两个月大点的小母鸡。我大叫着又跳起来,耳畔却传来“啾啾啾”的声音,一个落地不稳,我摔了个跟头。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瞅见眼前的地上有一捧米粒,一只盛满清水的碗,想必是兰花的菊姥姥对兰花的特殊待遇吧。

我欲哭无泪,我只是想了想不接受现实,就真的让我变成一只小鸡崽子,这也太残忍了吧。我在不吃不喝不出门,谁也不搭理中度过了第一天。接下来,我开始勉为其难吃喝拉撒,但是仍然不出门谁也不搭理。菊一来,我就冲上去,大声地喊妈妈。妈妈并没有什么异样,笑嘻嘻地伸出手掌,看我啄食米粒,用另一只手抚摸我脑袋上的毛发,她是把我当成兰花了。真奇怪,她的女儿不见了,她不着急忙慌的吗?行,既然她不急,我也不急。我干脆留下来,为小鸡崽子们报了仇再说。

于是我开始像一只鸡一样生活,每天早出晚归,学习捕虫子的本领,吃饱肚子,强壮身体,我计划个头长得和芦花一样大时就去岩石棚子守候,报仇。如此过去了也不知道多久,或许是三个月,也可能是五个月。我暗地里教唆我的鸡弟鸡妹们勇往直前,但它们似乎头脑不大好使,听不太懂我讲的道理。以致于这方面成效甚微,它们依然温和热情又畏首畏尾。我暗自揣摩芦花的言行,它确实是真心保护它的女儿,但更热衷于找偏僻之处下蛋孵小鸡,我的鸡弟鸡妹的队伍在不断壮大。我反复观察老鹰的行踪,它们喜欢在没有炊烟的天空盘旋。我渐渐地身强体壮,但是我作为人的思维正在退化,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会真的成为一只优雅的母鸡。虽然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却不是我想要的,我必须开始行动。

这天,我正和鸡弟鸡妹们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分享菊的稻米,大公鸡忽地奔过来,鸡弟鸡妹们一哄而散,只有我仍在低头啄米。它咯咯咯地叫起来,围着我转圈。见我不理它,它猛地扇动翅膀,斜着身子走路,地上灰尘四起,我抬起头来盯着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冒着兴奋的光,让我想起那对老鹰的眼睛。屋门前,菊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不远处,芦花和另外几只母鸡装作不经意地向这边张望。大公鸡绕到我侧边,一跃而起,想乘我分神之际跳到我背上。我怒火中烧,迅速后撤几步,身子一缩,它就跌在我面前的地上,我就势跳上它的背,按住它的翅膀,对着它的后脑就是一顿疯狂输出,鸡毛带着血丝满天飞舞。鸡们大乱,大公鸡也于乱中逃走,一会儿所有的鸡们就逃得不见踪影。我站在原地咯咯大笑,终于给我的鸡弟鸡妹们上了生动一课,菊站在门前鼓起掌来。

我想着乘胜追击,就一阵风似的来到岩石棚子里。我蹲坐下来,和那天一样,山风悠然,阳光明媚,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晒了一会太阳,老鹰还没有来,我开始暖洋洋也懒洋洋下来。忽然,我的鼻子里飘进一缕幽香,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望了望天空,天上空空荡荡。我走进林子里,踏进深草丛中,那股沁入心肺的幽香引领着我左顾右盼,弯弯绕绕向上前行。我睁大眼睛,手脚并用,一路披荆斩棘。香味开始和我捉起迷藏,时而淡下去,时而又浓郁起来。很快,我发现自己在原地兜圈子,像落入陷阱里挣扎的困兽,又似关进笼子中奔突的小鸟。我仿佛隐约望见一匹瀑布,它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稍一停顿,才发觉是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汹涌奔流,那势头令我十分担心它无法减速下来。

那种时刻,我可以轻松地分出心神,去思考这幽香为何能够把自己全然调动起来从而忘我地去追寻它的本源,老鹰吃小鸡的画面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万物相生相克本自有序。兰花释放幽香,一如太阳释放阳光,一如我闻香而来。当然,顺应与努力同等重要,就像妈妈那样。怪不得菊常跟我说,你要做好你自己,要努力读书。我采着一枝兰花回到了家,妈妈说,新进了一批山货苗子,你一会陪妈妈去栽下它们。好的,栽下它们就是栽下新的希望,我爽快地回答,暂时忘记了那个少年的梦。那一刻,我仿佛无所不能,妈妈望着我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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