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人一生要经过太多离奇的死亡,阴胎暗结、碎尸泥身,瓮胎改命……这些诡异的死亡,与礼不周、对死者不敬,必然殃及于人。
姥爷火化那天,我开车赶过去,原本很短的路程,因为车祸堵了一个半小时。
送姥爷过去的车停在火葬场的门外,来迎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眉目慈祥,说了一句节哀,便亲手接车然后拉向了火化间。到火化间的时候,那个拉车的老人看着姥爷的尸体就问:“死前留话了吗?”
母亲一愣道:“没有,到的时候身子就冷了。”那老人哦了一声,拉着车走到打开火化的炉子前,他趴在姥爷耳边像在说悄悄话一样说了一句话,再抬头的时候,姥爷的尸体就被推进了火化炉,然后一切的一切就变成了尘埃。
有人说人的生命其实很短暂的,从最初的婴儿到最后一把尘埃,有的要经历几十年甚至百年,可有的不过一天,甚至只有几秒钟。我没有跟着他们装骨灰,我跟着问话的老人离开了火化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知道他和姥爷说了什么。
听其他工作人员称呼他为:老董。准备离开的时候,有新的死者要火化,我跟了上去,依旧是那间火化间,依旧是老董问过母亲的话,回答的不知是死者的什么人,眼泪一直都没有断,摸着老人的尸体和老董说:“没有,死在手术台上,”
老董“哦”了一声,把尸体放在推向火化炉的车上,就像趴在姥爷耳朵边上一样,他又趴在那个尸体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便用力把老人推进了的火化炉。依旧是冲天的火光,那种光芒映红了老董的脸,而我对趴在死人耳边说话的老董越发的好奇。
我不知道老董会不会对每一个死者说悄悄话,但是他的异样足以引起我的好奇。
回到家里打开文档,邮箱闪动了起来,一封未读邮件,还是我离开家之后不久发来的,发件人是主编,主题:异业策划。
所谓的异业就是那种供职于谋种异样职业的人,就像微型遗像雕刻家,就像捡金匠,就像老董那样的火化工,主编回给我的策划书中,对我原先的策划并没有特别大的改动,只是有一条,这个题材由我一个人跟,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因为竞争,探子在业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所以很多好的策划,一家媒体知道的不出两个人,一个是决定一切的主编,一个是能查询到一切的记者。
再见到老董的时候,北京依旧下着雨,整个火葬场都是披麻戴孝的人,悲恸的声音与死人的寂静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那天上午,天一直在下雨,而老董送人的手一直都没停过,而每个人,他都要问,死前留话了吗?每个人他都要趴在耳边说一句话悄悄话才给送进火化炉。
上午的最后一个人送走之后,我掏出记者证递给老董道:“我们报社要做一个专题,我想采访您行吗?”
没有接我的记者证,老董吸着烟道:“我们有什么可采访的,就是管个破炉子。不一样的就是,人家烧煤,我们烧人。
那天中午老董拒绝了我的采访,但我并没有因为老董的拒绝而放弃,再去采访老董是在几天后,天虽然没下雨,但也是一片阴沉,那天火葬场的人并不多,我去的时候是上午九点。
而老董看到我的时候,依旧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和我说:“你这个娃娃怎么这么不听话,你以后再来,我也不会见你了。”
“第一,我并不是只采访您;第二,我只是觉得您和别而火化工不一样;第三,我并不是想用您独特的职业为我们来带多么可观的销量,我只是想让那些对你们这个职业产生误导的人得到一个真相;第四,即使您不点头,我也不会放弃。”
或许是因为我的固执吧,老董带我离开了火葬场,去了离火葬场不远的墓地,走到那个白色的墓碑前老董停下了脚步,墓碑上的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是还是能看出是个长发女孩。
老董掏出一瓶黄酒道:“这是我闺女。”我看着老董略微有些苦涩的脸,微微一愣。
老董的故事里,他是一名火葬场的工人,虽然收入稳定,但是那时候人思想都比较保守,所以他一辈子没结过婚。墓碑上的女孩出现在二十年前,老董下夜班的夜里,老董骑车回家,回家的路上路过那个垃圾堆的时候,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垃圾堆里传了出来,顺着声音走进满是恶臭的垃圾堆,那个还没有满月的女孩就躺在一个纸箱里,因为那天晚上下了雨,所以女孩被淋的不轻,老董把孩子送到医院,医生救了好几个小时才给她救过来,而老董也因为在雨夜捡了女孩而给女孩起名小雨。
老董收养了小雨之后,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而小雨也懂事,从小就知道爸爸不容易,学习好,也懂礼貌。说到这,老董的声音有些哽咽,没有再说,他拿了酒杯给小雨的墓前倒了黄酒。
看着那样的老董我道:“那她怎么……”
看了我一眼,老董的故事又继续了下去,因为怕结婚之后不是亲生的母亲会给小雨气受,所以到小雨死,老董都没结婚。
十八岁那年,小雨因高考失利,她觉得对不起老董,便在西郊的铁路上,结束了生命。看着墓碑,老董并没有流眼泪,只是擦照片的手很小心,很小心。
或许是记者的敏感,我突然觉得老董在小雨的事情上告诉我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而对他的感觉也奇怪了起来,老董在小雨墓前的表现,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让我觉得他对小雨的爱不是假的,但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接下来几天,没有去火葬场。没想到老董会找到我,在我纠结于是不是老董杀死小雨没有去纠缠老董的时候,他竟然站在了我门口。我端了红茶给老董,习惯性地拿了白毛巾擦拭头发上的雨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头发总是湿湿的。
没有喝我给的茶水,老董看着我说:“姑娘,走吧。”我一愣,擦头发的手都停在了头发上。我不明白老董在说什么。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
见我没有回答,老董叹了口气道:“姑娘,你已经死了,死了好些天了,你姥爷去世那天,你就死了。”
毛巾从手上落下,顺着腿落在了地板上,没有声音,屋子静的出奇,看着老董我摇着头笑道:“怎么可能,你开什么玩笑,我就坐在你面前,我怎么会死,姥爷去世那天我还跟着家人去了火化场,我死了?你怎么不知道,再说你怎么可能跟死人说话。”
老董没有抬头,声音却依旧,深沉中带着一种沙哑:“孩子,你别这么执着了,人到该死的时候就得死,这是人伦宿命。”
“不,我没死,死的人怎么能站着和你说话,我没死……”空荡荡的房子里,我吼着,看着我,老董叹了口气,点了一支烟坐在离我很远地方说起了自己的故事,他从十六岁就进了殡仪馆,从一个引导员到成了火葬师傅经历了整整十年,在这十年期间,他慢慢着有了异于常人的能力——能看见鬼。
他知道这世上有人有鬼,人分好赖,鬼分善恶,死在非命的鬼,不甘心自己已经死了,知道的人还不能直接跟他说,得循序渐进把利害关系讲明白,再烧些纸钱,让她自愿回去再把尸体烧了。不然魂尸分离,下辈子难投胎。活人要平安,也不能让鬼没处安身。”
从第一次接触到奇异的事情之后……
老董开始遇见不放心老伴,不想走的老教师……
对不起妻子孩子的酒驾司机……
杀人全家又自杀的凶手......
老董遇到了太多我这样的人,习惯了之后就决定做一个真正的送葬人……
看着我,老董扔掉了吸了很久的烟蒂说:你的事情是我找到你家才知道的,你是死在去看你姥爷路上的车祸里,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你开车翻下了公路,或者是你心里一直执着的想要见你姥爷吧,所以就以为自己没死,一起陪着家人办完了老人的后世。
看着面前的老董,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像是雨水,也像是活着的我才能流出的泪水。我去看姥爷那天,天是下了很大的雨,我也因为车祸等了很久,直到等不下去,我才从车里下来,迎着大雨顺着公路走,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姥爷家,陪着姥爷走完了最后一程,因为那场大雨,我的头发这些天一直都是湿的,因为死在了大雨的车祸里,所以我躺过的床,我呆过的地方都会被我流下的雨水弄湿。
没有去看望父母,我跟着老董去了火葬场,一路上,我和老董都没有说话,没想到这个五十岁的老人成了我生命中最后的引路者。回到火葬场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存尸的冰箱里,我的脸很干净,只是头还有些略微的畸形,躺回去的时候我问老董,躺下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吧,老董点了点头,躺回去的一霎我突然忘了问老董:在我姥爷耳边说的悄悄是什么?
后记:
送走了我,老董像往常一样拿了沏了茶水的杯子去了停尸间,对着C124的盒子讲起了总给尸体讲的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依旧是老董和小雨,只是小雨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老董这辈子都没做过错事,唯独那一次,小雨因为早恋高考失利,拿着衣服要和自己相爱的男孩离开这个家,老董疯了,他这辈子为了唯一的闺女付出了一切,而她却要为了一个男孩放弃了老董,那时老董几乎失去理智,那个瓶子砸下来的时候,四周都是血,而小雨就这么失去了生命,再不能叫爸爸。
那时候老董吓坏了,本想就这么把小雨烧了又怕不明不白,所以他把小雨拴在了铁轨上,又怕小雨自己孤独,所以找了那个男孩来,他是看着火车开过去的,那时候他后悔极了。他这些年没有结婚都是为了小雨,在老董的世界里人生很单纯,带她来就要带她走,而知道这件事情的除了老董就剩下这些不能说话的尸体,而老董也希望这个秘密像这些尸体的归宿一样化为一把烟尘……
我想这么多年老董都独居在这里做着送丧人也是在为自己的错赎罪,只是罪这个东西只要活着永远都是还不完的。
最后一次见老董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那是姥爷去世的四十九天了,因为不是同辈人,所以即使我与姥爷同日而亡,也不能和姥爷一起火化,而是要在第四十九天以小辈的身份火化,我火化那天父母亲人都来送我,而老董亲自把我抬上火化车,送进火化炉前,就像往常一样,老董问母亲:“死前可曾留下了话。”
痛哭流涕的母亲摇着头道:“没有。”就在母亲说没有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老梁在我耳边说的那句神秘莫测的话,他说:“孩子,告诉小雨,我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