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我常常自诩出身于小康之家。
我们家有二十多亩地,一个院子十几间房子,还有一个园子,距离院子十几米,里面长着些洋槐树。
我家和四老爷爷家合走一个大门。大门楼是我们家的,四老爷爷家有出入通行的权利,这是老一辈分家时的规定。我们两家在大门里面各设“二门”,乡俗谓之“家门”。我家的家门上方的石条上刻着“和气致祥、富贵满堂”。
进了家门是“影壁墙”,这墙是家家都有的,相当于“屏风”,不能一进门就对院子一览无余。院子东南角一棵粗大的国槐,俗称“本地槐”。枝繁叶茂,又生出许多小槐,因此国槐又叫“子孙槐”。这国槐后来被杀了,大概是树冠太大扫及屋檐之故吧。刨出的树墩头放在影壁墙跟,下了雨树墩头上就长出大大小小的蘑菇,俗称“莪子”。奶奶就指使我去拾莪子,然后奶奶就做鸡蛋莪子汤。北墙跟水磨旁边一棵大枣树,很丰产。爷爷胆子小,不敢爬树。小脚奶奶会爬树,她爬树的风采我在《亲奶奶,后奶奶》中有详细描写。后来枣树也被杀了,因为它太老了。咳!鸟在窝,兽在洞。人在有树木庇荫的院子,这才是最佳的生存环境。然而,现在院子里树没了,人也走了,到城市住水泥群了。人类固然自诩为“高级动物”,但中心词是“动物”啊!
爷爷奶奶住在有三级台阶的西屋。这屋是爷爷二十四岁时翻盖的,高大宽敞,砖镶窗户砖镶门,门棂窗棂古色古香,气派典雅。
一进西屋门,迎面是八仙桌,圆奎椅。八仙桌上有两个蜡台,过年时点上蜡烛,烛光闪烁。两套样式相同的柜子皮箱并肩靠在北山墙上。两套样式相同的抽头桌子分别安在前墙和后墙边。这是因为我有两个奶奶(详见《亲奶奶,后奶奶》。一九四九年正月亲奶奶病逝,六月我母亲过门,十月后奶奶进门,带来一套家具。亲奶奶的那套家具老旧,色彩暗淡,几成黑色,擦拭时感觉极不光滑。后奶奶的那套是她来之前重新漆过的,火红鲜亮。
西屋的南间是里间。山墙窗台下一张三屉书桌,书桌左右分别是炕和床。炕前安个圆柱形的铁皮炉子,那时叫洋炉子,很时髦,人家少有。奶奶的棉花车安在爷爷床头的空隙处。我小时奶奶让我坐在她怀里她纺棉花,力图看孩子纺棉花一举两得。然而,只要棉花车一响,我必大哭,多次实验皆不成功,奶奶只好作罢。长大了想:纺棉花简直是在创造艺术品——右手摇动纺车,车轮嗡嗡嗡嗡地响着转着,细细的线就从左手捏着的胡萝卜大小的“布几”上绵绵不断地抽出来。然后右手令纺车轻轻一倒转,左手一抬,线就缠到铁条上,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线穗子”,像小白萝卜。我年龄稍大点时,曾多次尝试纺线。但无不失败,纺出的不是细细的线,而是“绳子”。搓“布几”我勉强胜任:撕一小片长方形的棉花,把一根葶子(高粱穗子下面的细杆)夹在里面,在面板上一搓,抽出亭子,一个布几就做成了。根据需要把单线合成两股或三股的线的工作,叫作“做线穗子”,我也会。左手捏着两股或三股的线,右手里的亭子转来转去,左手线下的“线穗子”在针线簸箩里滚动碰撞,亭子上就缠上了两股或三股的线。“线穗子”用不了,就拿到集上卖。据说有人在线穗子里面夹杂上破布烂纸,使线穗子胖胖的以坠分量。
母亲住在较为低矮的南屋。外间迎面是母亲娘家打发的抽头桌子,桌上摆着茶具,茶叶盒和梳头油盒都是细陶瓷的,很古典很精致。西间是里间,有炕和母亲娘家打发的柜子皮箱。靠东山墙放着一个大货架,叫“架口”。爷爷当过货郎,挑着小木柜,摇着货郎鼓,东村西庄走街串巷地卖布,“架口”就是放布匹用的。前墙窗下安一台织布机,需要用布了,就请我二奶奶家的二姑来织老粗布。管二姑饭。我喜欢站在织布机旁看二姑织布:脚踏踏板,手掷梭子,织布机发出浑厚清脆的声音。初中学了《木兰辞》,想起当年“唧唧复唧唧,二姑当户织”。成年后体验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然而,织布机早已不复存在,记不得是拆了还是卖了。二姑织的老粗布被奶奶染成各种颜色做衣裳。被褥则是印花布做的,白底,蓝花图案,古色古香。印花布要买,自家印不了。现在想想:老粗布衣裳被褥是多么的环保啊!但那时已近过时,细细薄薄的平纹布开始时兴,时称“洋布”。那时泊来品一律冠以“洋”字:自行车、煤油、火柴、香皂、西红柿分别称为洋车、洋油、洋火、洋胰子、洋柿子。
东屋在我叔叔结婚前是闲屋。里间盛柴火:棒槌秸、豆秸、芝麻秸……外间是出豆腐的大锅灶、风箱。奶奶挎着柳条编的篮子,敲着梆子,在本村卖豆腐,我记事时就不卖了。母亲摊煎饼上东屋里间拿柴火,常常脸色蜡黄战战兢兢地跑出来,这是因为她看见了住在柴火里面的黄鼠狼,俗称黄鼬,又称“老邻舍家”。“老邻舍家”就是“老福神家”,与之处不好关系,人就要长病。奶奶供养“老福神家”用的是生肴:生鸡、生鱼、生猪肉等。我问她为啥不用熟的,她说“老福神家”不吃熟的。现在楼房不必说,干净得连个苍蝇蚊子都没有,就是农村院落,也见不到这动物那动物的。然而,去年我六姨家闲置的猪圈里,突然有一位死了的“老邻舍家”躺在地上。不久,六姨就重病去世。“老邻舍家”与我六姨的死,或许有某种关系。
东屋南窗外一个葫芦埯,一顶葫芦架,三棵葫芦,果实累累。那时不懂得嫩葫芦能做菜吃,要等老得指甲掐不动了,用木工的锯子锯开,一个葫芦两个瓢。土灶炉子上坐一口大锅,烧柴火,煮瓢。等到葫芦瓤和葫芦籽煮熟了,挖出来,大瓢、中瓢、小瓢、长把瓢、短把瓢、歪把瓢就出品了。葫芦瓤美其名曰“葫芦肉”,放上葱、姜、花椒炖了,很好吃;嗑葫芦籽,香味不亚于葵花籽。瓢子够用了,就改种南瓜。早饭,小饭桌在葫芦架下;午饭,小饭桌在南屋窗下;晚饭,小饭桌在院子中央。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和刮风下雨,都在院子里吃饭,敞亮。院子墙根的蟋蟀,严格遵守季节,必定是在立秋这一天的晚上才开始叫,从不早一天或晚一天,像现在的蟋蟀。蟋蟀一叫,奶奶就慨叹道:“别愁那热了,天这就凉了、冷了!”
影壁墙上写着“五谷丰登”。打下的粮食,存在厨房的里间,内有五六个大瓮。后来堵了里间门,进出通过前墙的安了小门的窗户。爷爷身体灵活,扛着满满一口袋粮食从窗户出出进进,毫不费力的样子。南屋外间还有两个“地瓮”,埋在地下的瓮,解放前兵荒马乱时盛粮食用的。庄稼浑身都是宝:棒槌秸做驴饲料、做柴火,棒槌裤子编蒲团;蜀黍(高粱)秸做箔材,蜀黍葶子串篦子,蜀黍瓤做炊帚;麦秸打苫子,培屋顶,㙥墙头;芝麻秸、豆秸不光做柴火,还常常被人家找了去给新媳妇铺炕,所谓“铺芝麻秸,辈辈出大官;铺豆秸,辈辈出秀才”。需要钱花了,就到集上粜(卖)点粮食,粮食不够吃的人家就到集上籴(买)点粮食。我们家基本不用籴,只是粜。我很欣赏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我们家在西地里种着小菜园。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坐在院子里的蒲团上,怀里抱着一个煮熟的大茭瓜,用小勺挖着吃,丝丝瓤瓤地,面悠悠。除了当地蔬菜外,我们家还种了舶来品西红柿,大的叫“洋柿子”,椭圆形的小的叫“洋枣”。母亲说,刚兴过来时大伙都不敢吃。我最爱跟着大人上菜园,摘洋枣,一口一个。与我家菜地相邻的是年迈瘦小的王老爷爷家的菜地,记忆中他总是蹲在菜地里劳作。王老爷爷家境贫寒,快入冬了还穿着单衣,有一次,他在单衣外披了个包袱。有个妇女对我母亲说,家里只有一床烂棉花薄被,半夜冻得睡不着,找出蚊帐来盖上。
猪圈门上写着“六畜兴旺”。大枣树下一个大泔瓮,永远的一个大杂烩:风豆叶、青青菜、苦菜、鬼见愁、福福苗、麻榨菜、剌剌秧、土场头……随时往里放;只要含有一星星粮食的刷碗水、刷锅水,都倾倒其中。家雀们群集于瓮沿聚餐。据说家雀肉极香,我曾在竹筛子下撒些粮食,希图罩住几只,结果是一只也没有上钩。有时半夜三更,听得鸡们没回声地叫,奶奶就先是用力拍打窗户,对着窗外大喊:“黄鼬!野狸!你敢拉鸡!“然后披了衣裳边喊边往院子跑。有时是鸡惨叫着已经被叼着从阳沟跑了,有时是偷鸡未成,只把鸡们吓了一场。半夜三更私闯民宅,那么严密的鸡窝小木板门,门外那么大一块石头挡着,黄鼬、野狸们竟然能弄开。
爷爷孤儿出身,七八岁即先后丧母丧父丧弟。靠他奶奶抚养大。老人家怜其命苦,让他上了私塾。爷爷很自立,可谓文武双全。文者如书法、算盘、红白礼仪,武者种地一把好手,所谓的“扬场上垛、扶耧撒种”,无一不精。爷爷把农具置办得一应俱全,几乎成了“万事不求人”的人。那年月能喂得起牲口的人家不多,喂得起表明土地多,需要。我家喂着驴,我姥爷家喂着牛。驴吃棒槌秸。铡草是个体力活,一般是奶奶续,母亲铡。棒槌秸被铡成一寸长的小段。那时人们不懂得黑豆有营养,黑豆给牲口吃,人吃黄豆。把铡好的棒槌秸和一点点黑豆放在石头驴槽里,用一米左右长的小巴棍拌来拌去,直到拌匀。小巴棍下端被磨得光滑滑的。形容一个人热衷于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在两方之间拌拉,就说这种人是“拌草巴棍”。
现在的孩子玩具多得泛滥成灾。我小时有几样玩具,在同伴中算是奢侈的了。一个小货郎鼓,一小布袋玻璃球(俗称“蛋蛋”),一串草珠珠,天然的植物果实。这些都放在炕头的小木箱里,玩时拿出来,玩完再放进去。我们大家族有一套锣鼓,由四老奶奶家保管着。每隔几天,我就上四老奶奶家,说:“四老奶奶,我想玩玩小咣咣。”四老奶奶就把小咣咣找出来给我。再过几天,我就把小咣咣送回去。如此反反复复。
说到过年,才有个过年的样呢!孩子们“盼年”,大人们“忙年”,办干粮叫“办年”。出上一作豆腐,爷爷和我们几个孩子喝豆汁,喝豆腐脑,奶奶和母亲吃豆腐渣,一年才一回。用出豆腐的大锅蒸干粮:白馒头叫饽饽(后来叫馍馍),白面肉素大包子叫肉饽饽素饽饽,长方体的黑面馒头叫卷子。黑面大包子叫黑包子。黑包子不独外表黑,内容也相应的差,多是胡萝卜,那时不知胡萝卜有营养,把它归为下等菜。白面的干粮爷爷吃,走亲戚用。黑面的奶奶和母亲吃,我和妹妹们是黑白兼吃。我最不愿意吃胡萝卜馅的黑包子,甜丝丝的,没滋味,关键是黑包子从来都是素的。还要蒸糕摊,蒸米面。米面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块。各种各样的干粮盛在直径一米左右的大簸箩里。煎饼要摊好几作,放在瓮里。办这么多干粮,一般要吃到正月初十甚至十五。母亲趁年后不用办干粮,抓紧做针线。
除夕前一天晚上是炸菜的时候,在奶奶炕前的炉子上。炸肉、炸鱼、绿豆丸、豆腐丸、豆腐块、豆腐角、豆腐页、藕盒……我们躺在炕上的被窝里,如何睡得着?听着油锅的渍渍声,闻着弥漫房间的香味,垂涎三尺。每炸出一种,奶奶就每人给我们填到嘴里一块。炸好的各种菜肴盛在半米左右的大筢篮里。爷爷不爱吃肉,我们家不大杀鸡买猪头之类,偶尔买两个猪蹄,用于弄花生青豆疙瘩冻。父亲每年都买海带、竹笋。母亲最会切笋,无论多么老的笋根,她都能切成薄片,从不浪费掉一点。切好的笋泡在大陶瓷盆里,体积能增加几倍,看着喜人。海带往往由我作洗。天然海带中沙子太多,要铺展开一货水一货水地洗。然后切成丝,炖菜吃;切成片,做酥锅。酥锅是一年才做一回的。用“大接锅”,专门做酥锅用的大号沙锅。有时也用“二沙锅”,锅虽小一号,但奶奶会插笼。白菜帮子围着锅沿插一圈,装满食材的二沙锅高度几乎增加了一倍。把炉子瞒成文火,食材在文火中咕嘟咕嘟地熬,直至把汤几乎熬尽。一家做酥锅,四邻都能闻到。不用说吃,光是闻着就够饱嗅觉之福了。
正月十五以前,村里几乎每天晚上演戏:《王定保借当》、《王汉喜借年》、《井台会》、《小姑贤》……深夜,我和两个妹妹看戏回来,奶奶炕前的炉台上必定有一盘酥锅,三个烤得黄来来的馍馍,半锅粘粥。奶奶打开铁炉盖,让我们先烤烤火。然后我们一个坐在炕里,两个分坐在炉子两边的炕沿上,吃着“夜宵”。那时的盘虽然相当于现在的碟子大小,但一盘酥锅,我们三个人吃,满够。馍馍被烤得像螃蟹盖,真香!
年后做菜多是大杂烩,白菜、海带丝、炸肉、绿豆丸、豆腐丸等,各放一点。用比饭碗大不了多少的“小四锅”,汤汤水水半锅。爷爷先吃,小孩们再吃,奶奶和母亲基本不吃,若有剩汤喝几口而已。我最喜欢吃炸肉,农村叫“虎头鸡”,干吃、汤着吃都好吃。我们家就是在平素,也是一天三顿都做菜,从没记得只就着咸菜吃一顿饭。爷爷文明之极,吃饭很滋洇,从不狼吞虎咽,饭量也轻。他每晚喝一小盅酒,三五个干绿豆丸就能做一顿酒肴。他用筷子夹起薄如纸的一片香肠,送到嘴边,用门牙把香肠切一半进嘴,用前牙咀嚼良久,伴着轻微的“啧啧”声。切成细丝的辣疙瘩咸菜的吃法同上。这才叫“品味”呢!
说起咸菜,那个年代,能腌得起咸菜的就不错。有个邻居家腌不起咸菜,奶奶从我家咸菜瓮里捞了一小盆胡萝卜咸菜给她家送去。我见过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左手拿一块窝头,右手拇指和食指间捏一块比花生米小的盐粒,吃一口窝头,舔一下盐粒。
父亲回家常买鱼,我们家一年四季常吃鱼。那时没有鲜鱼,咸鱼种类也少,吃得最多的是咸刀鱼,其次是乱刺很多的小白鳞。小白鳞是在炉子上烧着吃。咸刀鱼是烙,一条鱼切成段,每段宽不过一寸。每个孩子分一段,包括鱼头。有的愿意分到鱼头,因为鱼头固然肉不多,但体积大,可以漱拉。我则宁可少而精。奶奶分完鱼,我们都争着擦鱼锅。刀鱼很咸,用煎饼擦鱼锅也算一顿好菜。
奶奶在做啥吃上极有耐心。麦子八成熟时,掐来一把麦穗,蒸熟,搓下麦粒,在推煎饼的水磨上推“碾转”。麦粒从磨眼下去,从两片磨轱轮之间出来,形成比麻线略粗的条状。我们一边推磨,一边揪着吃,真香!夏天打凉粉,各种器皿摆在南屋的桌子和窗台上,做出各种形状的凉粉。一块烙满小孔的薄木板,放在坐在炉子上的大铁锅上,和好的高粱面在木板上搓来搓去,一条条“活络”就从小孔中进到沸腾的锅里。煮棒槌,慢火整夜煮,早上我们醒来,棒槌正好煮开了花。地头崖边的老豆角,煮了只吃里面的豆子,把皮给猪吃。八成熟的豆荚,煮了,晚上坐在院子里“嗑”。奶奶吹了油灯,说:“还能吃到鼻子了去了?”吃完,点了油灯,奶奶脚下一堆豆荚皮,母亲的则不多。奶奶说母亲:‘你吃啥都跟不上趟。”除了棒槌面粘粥是常规外,绿豆饭、葩豆饭、小米饭……夏天把小米炒了,炒米饭败火。一个穷苦妇女抱了孩子上我家玩,奶奶捞一碗干稠的炒米饭叫她喂喂孩子。一个外地女人抱了孩子上门讨饭,奶奶撕一大块煎饼给她,过后又拿上两个煎饼,送到女人和孩子栖息的场院屋里,那女人扑通跪下给奶奶磕了头。
2018年7月于静虚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