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这个成年人而言,过年并不是一件特别要紧的事,甚至有些伤感,又老了一岁。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只有小孩才喜欢过年,因为在那个年龄段,你是受保护的,大人会包容你,满足你,甚至宠爱你,让你无忧无虑地生长。
而且,你很容易被过年的氛围感染,瞬间开心。
而当你长高了,就没人再谦让你了—— 你成为了跟他们一样的大人,你开始变得多愁善感,有了更多的欲望,再也找不回童年时讨得几枚钢镚儿买炮仗时的欢天喜地了。
最终,保存下来的过年记忆,其实也就是饭桌上的味蕾,一大家子簇拥一桌蒸出来的年味。
那也是我对过年记忆最直观最丰盛的时段——而大鸡腿则是当时最具标志性的福利。
乡下的奶奶会留下十来只家养老母鸡过年,还会特意把鸡腿留给孙辈的小毛头们。
上世纪80年代,家长口袋并不宽裕,鸡腿属于轻奢品,我也就过年期间能够充分享有吃鸡腿的口福。
奶奶的鸡腿也成了我去乡下的动力与念想。
镇上距乡下十来公里,爸爸大年三十一大早便骑着三八大杠往奶奶家赶,我坐在爸爸的后座上,妈妈则忽左忽右地骑行相伴。
骑行大概需要50分钟,我爸那会儿思乡心切,体力又好,中途都不带休息的。
奶奶家门前有一家小卖部,我经常为了在过年期间展现一个更好的自己而主动要求去打酱油。
小卖部老板娘每次见到我奶奶就夸我”小人精”,因为我会指挥老板娘拿装得最满的那瓶酱油。
瞥见小卖部这座标志性建筑,我知道拐个弯就到奶奶家了。
门通常会虚掩着,奶奶在门前准备着年夜饭的下酒菜,爷爷则去乡村书法家那里求取对联。
我会径直寻找存放鸡腿的酱缸,馋一眼码放整齐的鸡腿——如果是当下 ,我应该拍一张照片发朋友圈。
晚上6点,年夜饭将过年的氛围推向高潮。
鸡腿是跟着春节联欢晚会一起出场的。
事前,我们小孩会得到爷爷的警告,如果吃饭表现不好,就没有鸡腿吃了。
奶奶掀开防蝇罩,将早已熬煮出锅的鸡腿分发给我们,我们急急接过,奶奶便露出满是褶皱的笑纹。
蘸着酱油,我可以吞下一整只鸡腿。
那时候不讲究配料,鸡腿本身就是这世间最霸道的美味。
鸡腿下肚,我便饱了,嚷嚷着要下桌玩耍。
在奶奶家过年,一天吃一只鸡腿,当鸡腿吃完的时候,我知道年快要过完了。
奶奶会笑眯眯地说:“那就等明年再来吃吧。“
后来我逐新长大,读初中时,大年三十便不再赶回老家过年,而是改在大年初一的中午。
鸡腿仍是照常供应,大人们戏谑地说:“孩子们都大了”,要求奶奶将鸡腿专属权收回。
奶奶笑笑,也不抗辨,默默地将鸡腿搁到我的碗里,大人们便哄笑着开撕鸡翅。
其实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我已经不再喜欢吃鸡腿,而且蘸酱油的吃法也算不上美味,但这种过年时才有的仪式感一直保留着。
我上大学时,爷爷去世了。
我们生怕奶奶操劳,便不再去乡下过年了,总是大年三十接她来城里吃饭。
她从不肯留宿,惦念自己的家,给出的理由从不重样儿:门窗没关,鸡没喂食,猪没喂食,衣服没带.......
奶奶从不抱怨,她只在电话里馋诱我们说:“如果回来,还有鸡腿吃哩!”
奶奶一生务农,如今八十多岁了,还逞强下地干活——当然,我们是不许她再干了。
有时候,她会跟我爸炫耀说,家里一只猪仔卖出了几百元钱。
有时候,她会突然取出压箱底的1000元钱,叫我爸给她存上。
去年,我买了车,出于虚荣心,我提议大年初一去奶奶家看看。
奶奶家门前依然是一条窄路,过去骑自行车时,我们会和乡邻热情地打招呼,如今缩在车壳里,没人能够窥知我们是谁。
我笨拙地找了一个侧方停车位后探出脑袋来,奶奶这才知道是我们到家了。
我们带了几个熟菜,奶奶竟然还为我准备了鸡腿。
我保持着成年人的克制,说着“不吃不吃”,还是有一点为奶奶的用心良苦所打动。
我礼貌地掰扯了鸡腿上的鸡肉丝。
奶奶则希望我像小时候一样贪婪地一扫面光。
我们如她所想,把她留在了乡村,我知道她在竭力守护她的精神家园。
我们回程时,奶奶一如往常 ,倚着木门目送我们远去。
我突然希望下次不是坐在车里,而是能像以前一样边骑车边回首,嘱咐奶奶“天冷,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