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年关底,日本人虽不过春节,碍于店铺纷纷打烊,市场休市,德和木材厂只得歇业,放年假。父子两个要赶回乡下凤凰村过年,半年赚的工钱拿出一部分,买了点儿乡下见不到的稀罕年货,雇了一辆骡车拉回去。
一大早要走了,王尚义忙着找新礼帽,文明棍,浑身上下换新办的行头。
王景元道,“路上风尘仆仆的,穿什么新衣服!”
“衣锦还乡,你懂不懂!”
“去川野家为什么不穿?”
“晚上去他家穿什么新衣服,锦衣干嘛夜行啊!他不待见,我求之不得。穿新衣刻意去讨他好?我没那么傻!”老头振振有词。
敢情他又当了一回傻子。
凤凰村距离岛城一百多里地,是个颇为神秘的古村。从城里坐着马车或骑着驴马,一路行的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 ,沿途看到的是低矮简陋的茅草屋,鸡犬相闻间遇到的是衣衫羞涩形容枯槁的乡农,此时羊肠土路的尽头如果是山岭环绕中的凤凰村,景观就迥然不同了。街道齐整宽敞,青瓦灰墙,屋舍俨然,气象不凡。
凤凰村民居大清朝就已经建造,至今仍然毫发无损,被世世代代后人使用,它们最初的建造者一定相当了不起。究竟是何方高人,因为什么跑到这么一个穷乡僻壤,建下这么多器宇轩昂到至今令人眼界大开的屋舍。整个村庄的房屋在建造规格、风格设计、用料施工上如此整齐划一,高度一致,这在一直生活得捉襟见肘勉强温饱的胶东半岛的乡间,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凡是来凤凰村的人不由自主要去推想,房屋第一代主人们是避祸乡间的巨贾,还是手眼通天隐居乡野的显贵,演绎过多少传奇的故事,发生过怎样丰满的历史。
凤凰村方姓居民据说来自遥远的云南边陲,贩卖丝麻银茶到内地,再从内地贩卖瓷铜漆去边陲。敢走四方,敢下海捞月,走到这里,发现近邻金口海港,富庶繁华,北依卧牛山,南有馒头山,土地平坦,依山傍水,四季分明,遂建村定居。
凤凰村的古色古香全在老胡同里。村是三百多年古村,巷是三百多年的古巷,巷弄里的房子是三百岁高龄的老宅。跟农村一般狭窄壅塞的胡同不同,凤凰村老胡同宽敞齐整,宅院气派阔达,高墙深院,不知深深深几许。不规则裸石拼成的山墙,天衣无缝,平整挺括,是大幅写意画。花墙,基石,青石板路,门旁石鼓,砖雕门楼,雕花瓦当与滴水,屋脊走兽和飞檐,雍容典雅,气度不凡,流露凤凰村人家不容小觑的心胸和气魄。
王家住在村子中央的束腰胡同。村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姓方,杂姓少。王家是其中之一。束腰胡同十几户人家,杂姓除了王家,还有一户石家。
三百年了,束腰胡同的人家,换了一茬又一茬,盛衰起落,周而复始,戏文里唱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老房子做证,这不是戏,世事风云变幻,比戏还要复杂。大清由康熙盛世走向剧终,伪满皇帝已经东山不在,德国人走了,日本人又来了。只有束腰胡同添上岁月的沧桑,增加日月的厚重,成了古董一般的存在。
胡同里每家一拉六间房,东西厢房,院子阔达。这格局决定人们住的很近,却离的很远,互不干扰打探,也轻易不走动,谁家有个什么事儿,街坊邻居往往是最后听说的那一个。
如今正逢离乱年代,束腰胡同家业最殷实的不再是大姓方家,而是石家。石家踞北胡同口,背靠北大街。方姓里日子还过得去的是五爷方希廷,踞南胡同口,靠南大街。胡同里其他方姓有出了五服的,也有没出五服的,都是本家。大多家业朴素,运道不旺。好一点的,两家住一个套院,一家三间,差一点的三家住一个套院,一家两间房。方五爷家道虽不如石家,却为人处世甚得人心,一直在村里管事,日本鬼子来了之后还当了保长。
相比之下,束腰胡同王家勉力维持着六间祖宅,几亩薄水田,父子两个长年累月在外操持,勉强算个中等。最近几年,光景越发差了,中等也已经算不上。
骡车走到束腰胡同口,王景元跳下车,牵着缰绳往里走,迎面碰见石家三女儿石红梅。
石红梅拿着一绺毛线,远远站定,喊骡背上的王尚义:“二爷您回来了!”对王家父子行个礼头,低头匆匆绕过王景元和他的骡子。
王景元冲她背影吹了声口哨。石红梅站住,回头怒目而视。王景元笑得不自然,连拍自己嘴巴两下告罪。石红梅饶过他,转身走了。
王景元冲她背影喊,“你哥回来了吗?让你哥来找我玩——”王景元跟石红梅的大哥石青山是发小,自从石青山去县城读书,两人已经三四年没见着面了。
石红梅恍若未闻,身影一晃不见了。
王景元喊完意犹未尽,对王尚义道,“真是女大十八变,石家老三长成大姑娘了!”
王尚义骂他,“瞧你那出息!不嫌丢脸,家门口撩骚,缺德!”
“我多久没见着个母的了,一下子看见这么美得晃眼,纯属一时冲动!”王景元说着,看看身上的新衣服,觉得这身行头没白穿,有点儿明白老爹非得衣锦还乡的意思了。
束腰巷十几户人家消息再不灵通,也很快知道了,王家父子在外面发达了。
木匠方九和顺子,趁着天黑来找王尚义。他们俩在“经匠王”跟着王尚义干过两年,经匠王不景气,养不起那么多人,就离开了。
“二爷,听说您打着好镲儿了,拉拉我们俩嘛!”方九人细瘦,顺子个高壮。手艺跟王景元的木活不相上下,马马虎虎。在家闲了快一年,找不到什么门路。
王尚义闷头吃烟。两个年轻人以为王尚义不愿意,软泡硬磨。
王尚义咳嗽一声,冷不丁说了句,“怕死不?”
“二爷,怕死怎么着,不怕死怎么着?”方九老婆要生第三个孩子了,急需弄点进项,糊住几张无底洞似的嘴。三十岁的顺子还没成家,父母年迈,着急找钱给这根独苗娶妻生子。
“活儿倒有的是,工钱也比经匠王那会儿好一大截儿,就是脑袋得别裤腰上,有风险!”王尚义自己敢涉险,却不敢让别人拿身家性命去冒险。
方九发急,催王尚义说明白。这么好的去处,诱惑力太大。
“日本德和木材厂。给日本人干活,闹不好会掉脑袋!”王尚义磕磕烟灰,直起腰来,“你们回家好好寻思,行,出了正月就跟我走。不行,自己另打镲儿。”
方九和顺子走了。
东屋廊下,新来的丫头小云端着铜盆,掀开褪色的红花棉布帘走出来。
王尚义叫住她,问昨天王景元新请的郎中抓了什么药,崔氏吃了几副药了,有什么好转的迹象。十几岁的小云怯生生的,话说不利索,磕磕巴巴地回他。
他脸色沉下来,额头阴云堆积。景元自从回来,忙着四处去请郎中,家里药渣堆成山,崔氏却不见半点儿好转。
他站在院子中间,打量眼前这座大清朝传下来的王家祖宅祖宅,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叹,这可怎么是个好啊!
这座老宅院生活过数十代王家人,家业兴旺,子嗣浩繁。传到他这里,三个儿子夭折了两个。自己多年苦苦经营,家业仍是一年比一年不堪,撑持了几年的经匠王也关门大吉。本以为给景元早早成亲,开枝散叶,兴旺门楣。偏偏崔氏娶进门没多久就生病。老伴卢氏一直后悔当初贪图东庄疃崔氏家大业大,不顾景元反对结了这门亲。崔氏娘家势力强硬,看崔氏沉疴已久,担心女儿不受待见,花钱买了个小丫头小云,送过来伺候病榻上的崔氏。崔氏请郎中,抓药,崔家也多有贴补。若不是崔家如此周到,让卢氏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卢氏早张罗给儿子纳小了。
卢氏坐在堂屋抽水烟。王尚义进了堂屋,她放下烟筒示意他坐下,压低声音,“崔氏自从进门,晦气就跟着进了门。这次,施桥李郎中昨儿说了,崔氏再过一年半载光景,就大好啦!”
“真这么说的?”他不相信。卢氏冲他使个眼色,他明白了,卢氏说反话。崔氏没多少日子了。
“我看,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景元年岁渐长,过了年就是二十五,耗不起了。年后回去,让他在城里纳个小。只要生个一男半女,到时候……”卢氏话正入港,冷不防堂屋闯进来一个人。
“说什么事儿,来了人都不知道!” 来人嘿嘿笑着,迈步进了堂屋。
卢氏吓一跳,一看是小叔子王尚品,生气道,“什么年纪了,跟个猴孩子似的,这么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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