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四伯家养了一只狗,它叫黑虎。它是一只黑背狼狗。它落户四伯家时我才读小学二年级。那时逗它,他总是冲着我张牙舞爪。后来四伯告诉我,狼狗认栓它的铁链子。于是我一有空闲就拉着它遛弯儿。渐渐地它就接受了我这个冒牌主人。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黑虎长得帅起来了。耳朵直竖,背毛黑亮。和它熟悉的人,它会摇尾示好;不熟悉的 ,它就呲牙威胁。如果这时有人逗它,它脖子上的鬃毛倒竖,像个决绝的武士,总会让挑衅者畏而却步。
上世纪八十年代时,钢筋水泥武装的现代文明还没有进村入户,城外的世界还保留着许多古朴。每天清晨五点半,堂哥堂姐带着一帮同伴叫我上学,我汇入它们的队伍后又去叫下一个同伴。总是当三爷提着收音机清唱着秦腔的时候,我们就到了村口。三爷站在我们围成的圈中刚吼完一曲《斩单童》,我们就叫嚷着再来曲《下河东》。当三爷摆好造型兴致将浓的时候,三奶噶着两只小脚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颤着腰骂着三爷:“娃们都上学堂啊,你个老不死的在这儿耽搁时间,要是先生骂娃们,额看你咋办涅!”我们都在三爷爽朗的笑声中一哄而散,只有黑虎冲着三奶恼吠两声,然后追着我们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黎明前的麻麻黑中......
每当清晨到了学校,胳膊上别着三道红杠的少先队大队长就会带着两道红杠和一道红杠的中小队长在学校门口像个首长一样协助教导主任挡迟到者(教导主任常缺席)。有时候当我被挡住了,大队长稚气的脸刻意拿捏出老气横秋的神情批评我,我的倔脾气一犯,我们就吵起来。亲爱的黑虎就在一旁呲牙咧嘴狂吠不止,两只爪子在地上扣出深深的痕迹,似乎在等待长官的命令。那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像战斗中的唐吉可德,黑虎就是我忠实的跟班“桑丘”。
后来冬天的一天,我迟到了,一个高年级的大队长因为和我发生了口角动手打了我,愤怒的黑虎冲了上去到大队长的裤腿咬了一口,由于那时的棉裤很厚,幸亏没咬透,只有被犬牙勾出的棉絮在北风中劲舞,飘摇得像敌人投降的旗帜。
自那以后,我被学校予以警告,黑虎再不能跟我到学校门口。清晨听三爷唱戏的时候,我们趁它不注意,就悄悄的溜走。我们几乎一口气儿跑到学校门口,进校门的时候,我看见黑虎站在学校旁的公路边儿,它仰着头看着校门处,左顾右盼的寻觅......。我害怕它纠缠,挤进人群。在人群中我听到它呜咽的悲鸣,当时鼻子有些酸涩,我感到自己背叛了亲爱的“桑丘”。
少年时代的忧愁就像夏日的雨,来得突然去得快捷。莺飞草长的日子,堂哥牵着黑虎叫上我去野外寻野兔。一有野兔出没,堂哥一指方向,“追!”黑虎像一道风一样向着堂哥指引的方向追去。当他叼着猎物像个王者一样凯旋而归,堂哥用一只兔腿犒赏它。剩下的我们哥俩就地生火,烤熟后美餐一顿。早就吃完的黑虎闻香而吠,“去!去!去!”堂哥挥着手,黑虎不情愿慢慢地离开了。
黑虎不甘于被甩掉,总是执着的跟着我们。它变得机灵了,每当听三爷唱戏的时候,它开始留心了。我们一有丢下它的举动,他就穷追不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到公路边我们停下来,它戒备的等着。那时,乡镇的路上跑得最多的是各种型号的拖拉机,我们一遇到车就扒着车后斗,两腿蜷起,脚蹬在车上,哄唱着:
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我们爬飞车那个搞机枪,
闯火车那个炸桥梁,
就像钢刀插入敌胸膛,
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
“哈哈哈......”黑虎在后面追着,直到气喘吁吁,愤怒的狂吠都淹没在我们的笑声中.......。
黑虎伴着我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时光。小学毕业时,它两只前爪能轻而易举地搭上矮墙伸着脑袋张望。
上初中后,我总觉得自己长大了。那时向同学借上一个全自动翻版的袖珍录音机,塞着耳机聆听者郑智化的神曲,眯着眼似乎沉醉在郑智化略带伤感的意境里。可一睁眼发现,身后跟着一条狗,突然觉得很不和谐。
当黑虎再跟着我,我就呵斥它,甚至用土块砸它。久而久之,它就不跟来了。
一次下午放学回家,我在门口看到它,它的眼不再如以前那么犀利,昏黄的色彩像悲哀的秋天。我被触动了,把买来吃剩的半块油饼丢给它。它没有吃,昂着脏兮兮的脑袋看着我,不再黑亮的背毛,肋骨嶙峋的瘦躯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孤单,孤单得像一个潦倒的贵族。我没敢再看它的眼,转身疾步离去。
上高一后,我很少回家。黑虎似乎成了往事里的符号。有时回家到了村口,如果是早晨,还能听到三爷的秦腔,可是他的周围不再围满孩子。三爷还会念叨起黑虎,不过结束时还都囔一句:“你四伯家的狗,昏眼了,分不清人,见谁都咬。”我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悲伤,打算去看看他。回家后同学一叫我去玩儿,就抛之脑后了。
高二暑假的时候,黑虎丢了。堂哥在村里四处寻找都没结果,后来据村口由原先供销社改成超市的老板说是好像被一个收狗的人牵走了。堂兄听了挽了袖子就要找那个收狗的人,最终没有找到。我无精打采的回了家,经过前院的时候见到了四伯。他问:“找到没?”我摇了摇头。“一只老狗,那些昧心的都偷走了,这个世界人的人心啊!唉——”四伯叹息着走远。
回味着四伯的话,我内心百感交集,浓浓的愧疚爬上心头。
好多年后,我失意回乡。故乡已被钢筋水泥占领,走在楼阁林立的夹缝中,觉得少年时代像隔世的颜容,心底泛起无边的陌生。
回到家中,堂哥已盖了新房子。要拆以前的祖屋,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了一条铁链,他走出来递给我,抽出一支烟点着问:“还记得吗?”我拿着铁链,抚摸着,触手冰冷。这时隔壁突然传来脆脆的狗叫声,堂哥问:“这声音比咱们的黑虎怎么样?”我还没回答,堂哥自语道:“太娇贵,黑虎那么亲切的狗叫声越来越少了!”
堂哥的烟头一闪一闪,像眨着眼的思念。我的思绪逆着时间的流,回到那个清晨,刚要进入场景。突感喉咙有些哽咽,眼睛开始湿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