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程是我小学、中学时的同班同学,曾住在同一个镇上。她聪明伶俐,勤奋好学,很有人缘,大家昵称她阿程。
二十年前,我们共就读于养正学堂。养正学堂始建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取孟子“养浩然之气,正做人之本”之意。那时,我读五年级,前程读四年级,我是学哥,她是学妹,相互之间并无交集。但后来为何变成同班同学了呢?起因是,我的上一届同学小学毕业后,没有直接升入完全中学就读,而是在养正学堂临时设立的“带帽初中”里完成初中学业。其实,这也未尝不可,但我父母不干了,说“带帽初中”算什么初中,要读就读正儿八经的完中。为此,他们多次要求老师给我留一级,以期明年进入完中就读。老师被逼无奈,只好满足我重读五年级的要求,并将我分到了前程的所在班。
其时,同学中正流行玩一种“升级、留级、补考”的游戏,先由一个同学伸出胳膊,另一同学双手交替从对方的手腕握到手肘,边握边念“升级、留级、补考”,如果握到手肘时,刚好念到“升级”,被握同学便会喜笑颜开,欢呼雀跃,如果是“留级”,则眉头紧蹩,闷闷不乐。可见,“留级”在同学中是多么的没面子,多么的被人看不起。而我作为留级生,却没有一副垂头丧气、一蹶不振的样子,更没有被人另眼相看,因为我是为上完中而留级,而非成绩差劲而留级,性质是不一样的。而事实也正是这样。那天,当班主任老师带我去前程所在班时,全班同学都向我投来善意的目光,而且不久后,还一致推举我这个留级生担任班长,想想真是醉了。
前程是班委会成员之一,我与她自然接触较频。她家住在老街边上的一个老墙门内。墙门内有一个很大的明堂,明堂的一角垒有一个花坛,花坛里种有五颜六色的凤仙花。凤仙花又名“指甲花”,花瓣或者叶子捣碎,用桑树叶包在指甲上,能染上鲜艳的红色,非常漂亮,很受女孩子的喜爱,但该花有时也会生出一种绿郁郁的像蚕宝宝一样蠕动的虫子,令人十分恶心。有一次,我和另一男同学有事去她家,谈着谈着,竟捉起凤仙花上的害虫来。这个时候,前程表现出少有的兴奋,她马上拿来火钳,哇哇地叫着,将爬在枝叶上的害虫一一钳下,扔在地上,我和另一男同学则用脚又踩又踏。少年天性得以充分张扬。
后来,我才知道,天真烂漫的前程在其成长过程中一直伴随着家庭的磨难。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生病去世了,过早地失去了同龄孩子拥有的那一份父爱。接着一场大火又吞噬了她的家,把她们一家几口几乎推 到绝境的边缘。对这些,她只是很少谈起,偶尔提及,也总是一晃而过。但不管怎样,作为同学,我一直对她抱有深深的同情,有时在心里会生出一种去帮她一把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个小学生又能帮上一点什么呢?只要不去伤害她就是了。但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我却把她伤害了一番,只是她不知道而已。那时,时兴写小评论,并强调斗争哲学,班主任老师特意瞩咐我写一写班上的女干部,批一批她们身上存在的骄娇二气。我心想,她们不是都挺朴实的嘛,哪来的骄娇二气呀?于是,我反其道而行之,写了一篇其他题材的小评论交差了事。但班主任老师不干了,他把我找去谈话,说你太不敏感了,女干部身上的骄娇二气是存在的,不批一批她们还了得!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执笔重写了。但班上女干部“带皮带骨”也只有三个人,想想还是对前程了解得比较多一点,于是,我就把她当作评论的靶子,上纲上线地狠批了一通。
一年后,我们如期升入完中就读初中。当时,“四人帮”刚被粉碎,全国掀起一股学习科学技术的热潮,“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就是那个时候最响亮的口号。但由于种种原因,学校的有些课程还来不及作出调整,比如《农业》一课即是。《农业》课的教材内容政治色彩很浓,而且上课基本上以说教为主,比如讲植物光合作用时,老师就用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导入。前程对此十分反感,她基本上听过算数,从不课后复习,更不背诵条条杠杠的概念。有一次老师上课时,点名让她回答问题,她虽站起了身子,却拒绝回答。我曾回过头去看她,只见她用藐视的目光盯着老师,小小的嘴唇一颤一颤的,似在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在读这狗屁的《农业》!”不久,这门课程被悄无声息地取消了。
再后来,我们一起升入高中。那时,我对文学已爱得走火入魔,高二文理分班时,我就理所当然地去了文科班,而前程则去了理科班。由于不在同一个班,我们之间不要说联系,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很少。到高中毕业时,只隐隐知道她考上一个什么学校读书去了。
光阴荏苒,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近来,报刊上忽然一篇接一篇地冒出她的散文,而且大多以头条的面目出现,其感受之深切,感情之充沛,笔力之老到,真使人有点刮目相看。但我不敢肯定是她所写,因为这个世界上同姓同名的作者多了去了,况且在我的印象中,前程一直所好理科,而理科的逻辑思维与文科的形象思维毕竟还是有区别的。为证虚实,我一个电话打到编辑部,查询到她的地址,这样我们又联系上了。原来她技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市郊的一家工厂工作,从最基层的质检做起,一直做到工会干部;随后,又和绝大多数的女孩一样,经历了人生三部曲:恋爱、结婚、生子。但她总感到不满足,她不愿平庸地打发一生,她有一种久远的愿望要倾诉。我跟她开玩笑说:“你一个理科生闯入写作的领地,还让不让我们文科生活了?”她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从没把自己当做理科生呀!”是啊,其实世上本没有文理科,大家的大脑对各类事物的感知能力大致是平衡的,只不过通过专业学习,强化了某方面的能力罢了。我真切地感到这时的前程,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前程了,她像一个随时起跑的运动员,在努力寻求自身发展的道路。
上几天,她来到我办公室。还是那样的风风火火,还是那样的快言快语,只是少了一些天真,多了一份成熟。她说她已作出新的选择,准备应聘去一家省报驻甬记者站工作,以圆她一直想圆的梦;届时,她将告别朝夕相处十余年的那一份安耽的工作。她说她有足够的信心做一名合格的驻站记者,不仅是做好宣传工作,为地方党委政府和有实力的企业多做有影响的报道,促进地方经济的发展,而且还要为报社的长远发展积累财富,实现地方、报社的双赢局面。对前程作出的选择,我评判不出孰好孰坏。但我相信,时代是绝对不会抛弃她的,而只会抛弃固守着一种观念去见上帝的人。
愿前程像她的名字那样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初稿写于1996年4月3日
修改重写于2015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