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浩
偌大的一条富春江,常在我脑海里晃荡,一忽儿很近,一忽儿又很遥远。
那一年,我还是一个年方14的楞头青,嘴角已悄悄长出一圈稠浓乌黑的绒毛,血气方刚,对家庭一身反骨,不堪忍受爱唠叨的母亲叽叽叽呱呱的指责。一怒之下,被逼上梁山,离家出走,可是茫茫人海,“粱山”又在哪儿呢?
我转念之间想到了前几年嫁到富阳镇上的堂姐姐,这位本家的姐姐比我年长七八岁,按辈分的话得喊我叔叔。
只为年龄倒挂的原因,我自幼开始“放下身段”喊她姐姐,后来姐姐与一位富阳城镇户口的青年结婚,我下跌的辈分自然一成不变,理所当然喊他姐夫了。
我摸遍衣兜裤兜,仅摸出一枚面值一角的硬币,怎么办?东门渡船票票价就得6分。没盘缠搭车那就步行吧,先行至灵桥船埠头,再沿富春江逆上而行,第一次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遥远的富阳县城的路。
经灵桥、过外沙,一路心中义愤难平,校园遭同学欺,家里挨母亲骂,远走高飞……脑子胡思乱想的倒也很轻轻松松走完了二十多里的泥土路。
乘轮渡过了东门渡,乘客四散,我地毯式地挨家挨户问,汪某某、胡某某的家住这里吗?
人家似乎都事先商量好似的,先好奇地打量我一番,再千篇一律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到了鹳山脚,冥冥之中我隐约感觉寻找的方向不对头,又折身返回一直向西边的方向打探。
此时,暮色降临,天空抛下一帘帘的黑纱,若隐若现地遮住了富春江,狭窄的南门街朦胧浑沌起来。我几经周折,遇到一位古道热肠的热心人的指引,终于找到了姐夫的家。后来才知道,这儿叫善长弄。
一间坐东朝西、开间不大的低矮二层楼,乌褐色的排门板铺得严严实实。轻推一下门,木门是虚掩着的,我沿门内台阶进入,屋内空无一人,逼仄的空间有点乌漆麻黑,也不知电灯拉线在哪儿,阵阵倦意袭来,我趴在凳子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凌晨时分,我被一阵惊叫声吵醒,屋内已灯光大亮,我立起身子抬眼一看,楼梯上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胖女人,她惊恐万状,挥舞着手大喊大叫,你是谁?你是谁?!
我被这阵势吓慌了,支支吾吾好一阵,才无语伦次回答,我找姐姐,不是的,我也找姐夫。
你有没有搞错哦,深更半夜的,找姐姐、姐夫找到我家来了?胖女人惊魂不定。
我被问得懵了,傻不拉叽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要喊人了。胖女人胆子壮了起来。
别喊人!我如梦初醒,大声说出我姐姐和姐夫的名字。
唉呀呀,你早说嘛,可吓死我了。你姐姐在中医院产科分娩,你姐夫在陪她呢,天亮后他准许会回来。
哦哦,好的,阿婆,我就趴睡这儿等姐夫回来吧。
天大亮了,姐夫兴冲冲地回来告诉他母亲,生了一个带把的,母子俩乐开了怀。快去买早点,快去买早点!
油条,包子,馄饨,大年三十我都不曾吃得上的美肴,鼓着腮帮,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姐夫说,慢慢吃,慢慢吃,不够再去买。
那以后,我便增加了与母亲“开战”的底气,即使“对阵”落荒而逃,也有了依靠的“根据地”。
有一次,在姐夫家碰到了一位小于我二岁的少年。尽管我早熟,但他的个子仍旧略高于我,清秀的国字脸,皮肤白皙,咧嘴一笑,宽大的门牙整齐洁白,害得我与他交谈的时候不敢咧嘴笑,我的那囗牙呀,黄得自己都害怕。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他文绉绉地回答,娄义。我说,这是我姐夫家,你们是什么关系。他答,这是我小舅舅家呢。
以前,姐姐常说我阴郁孤僻,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与娄义却一见如故,相仿的年纪,谈得很投缘,很快热络上了,他邀我去他家玩,我跟姐夫一样管娄义的母亲叫二姐。二姐身材高大,面容和善,见来了小客人,说,晚饭这里吃。
那时候,娄义老家的原址是在万方大厦一带,家前口便是滔滔富春江;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领略到富春江的辽阔、宽容与美丽。
那晚,我与他同床共枕,娓娓而谈。那天的阳光是灿烂的,空气是甜蜜的,没有歧视的眼光,没有大声的叱责,周围充满了融融的暖意。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夜宿二层楼房;我还清晰记得,回家的时候,二姐塞给我一枚银光闪闪的一元面值的硬币。你可知道,我每次交学杂费,零零碎碎凑起来的都是皱巴巴的面值一角二角的纸币。
有一年寒假,我又来娄义家玩。他说,其它功课都做好了,就是作文写不出来。我窃喜,如果数学不行,我真无能为力,幸好作文我是强项。没问题,我教你。
借着帮他提高写作的名义,我名正言顺地在他家里多住了几个晚上。返家的那天凌晨,我被北面菜场的喧哗声吵醒,心里似乎很不踏实。
天亮起来,天空飘起来了雪花。娄义说,下雪啦,别回去。二姐也热情挽留,我却莫名其妙一定要回去。
见我执意要走,二姐塞给我二个硬币,吩咐娄义送我一程。他们真有钱,还都是金光煞亮的,途中我已在早早计划下次来的日程时间。
到了东门渡口,他说,我送你到对岸车站。轮渡上我俩却默默无言,他想他的心事,我想我的心事。
过了南岸渡口,载客的三卡师傅老远向我们打招呼,去哪?大源方向还是礼源方向?我对娄义说,我回送你到对岸吧。
他无言,我无语,只有雪片落下的“簌簌”声。轮渡片刻之间又到了北岸,他说,我再送你到南岸吧……就这样,来来往往在东门渡互送了五个来回。
南岸车站,二位少年默默地站着。我头顶,天空灰蒙蒙地向大地逼近,洁白的雪花随着凛冽的寒风上下纷飞;我面前,有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离我越靠越近,晶莹的泪花在滚烫的眼眶内旋转颤动;我眼睛模糊了,分不清是雪花还是泪花……
很快,我在父母的安排下,拜师求艺,吃起了百家饭。在生存的压迫下,在我们成长的途中,我曾经无限向往的富春江,无形之中成了我与娄义之间的一条鸿沟。
走向社会,交际貌似广了,但朋友间的情感却缺失了少年时代的那份纯真无邪。40年弹指间过去,与他从未再谋过面,可他稚嫩、纯洁、诚朴的面容已永久地定格了在我心中。
从英俊的少年到满脸皱纹
从黑发飘逸到霜雪染白双鬓
长长的思念迸发出千呼万唤
只要我活着
你总在我心里
前些天,我读了文友邵海涛的诗,《无处不在的你》,再一次勾起了对遥远往事的回忆。不觉在心头吟诵,遂将这份惦念敬献于少年时代的好友娄义。
2024.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