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锻刀师(上)

陈一刀是在半夜两点被带走的。看到门外的警察时他起初还有点惊讶,但马上就镇静下来。刚入行时他就预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天,只是近年刀具行业的蓬勃发展让他放松了警惕,以为只要藏身于大大小小的无数刀商之间低调做生意,这种高悬于头上的威胁就永远不会落下来。现在他有点疑惑和失望,回头看了看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刀厨具”的大字牌匾,动作僵硬的穿上外衣,按警察的要求带上证件和手机,就跟着他们向院门外闪烁的警车走去。初秋潮湿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喷嚏,脑子也彻底清醒了过来。上车后两个警察对他还算客气,没有上手铐,只是把他紧紧夹在后座中间,一人一边牢牢抓着他的手臂,路上始终没有松开。其实就算被铐住他也不奇怪,自己既然在半夜被逮说明可能出了什么大事。虽然他自认是个合法刀商,从不光明正大地售卖管制刀具,但这古老的行当如今却处处都是灰色地带,尤其对一个有抱负的锻刀师来说,想在人为划定的苛刻范围内打出自己理想中的作品实在太过困难。

路上没有人说话,在除了货车几乎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开到局子时已经快到三点。陈一刀不记得公安局有这么远,猜测这是邻市的警察在异地办案,下车后看到门口的单位大名果然不出意外,心里越发不安——一个案子如果需要异地办理,说明案情一定涉及面很广,侦办起来很麻烦。陈一刀不知道自己能摊上什么大事值得这种待遇,就算制造和销售管制刀具也只是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由此受到行政处罚他也毫无怨言,可现在的情况显然没这么简单。他被那两个警察一路押送着来到办公楼的审讯室,进去之前一个年轻女孩刚好从里面出来,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陈一刀闻到了她身上飘来的香气,顺带的一瞥让他看清了女孩的容貌和身材,不禁一阵心动。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居然会在公安局的审讯室对一个陌生女孩发情,感觉有点羞赧,但那一瞥的余光让他知道了心动的原因——女孩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在走廊明亮的日光灯下宛如两条散发着银色光辉的晶莹丝带,让你想起了自己曾经烧制的一把白瓷基体的爱刀“泪痕”,其覆土浸釉并精心打磨的银色刃线就像这个女孩的泪水一样剔透而深邃,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伤悲。

审讯室的椅子上还残留着刚才那个女孩的体温和香味,让陈一刀一时有点想入非非。金黄的白炽灯后只能看到另一个警官的剪影,而无法判断他的表情。他坐立不安地等着对方问话,感受着略带寒意的微风穿透审讯室的窗帘,在自己脖颈后方吹起一片鸡皮疙瘩,但温暖的灯光却勾起了你怀旧的感觉,让你又一次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你和父亲随他任职的刀具公司去家乡最大的集市参加刀展的情形。那一天的环球刀展吸引了世界各地的著名刀商,而本地主推的就是你父亲负责展台的阳江十八子菜刀,卖点是中国传统的古法锻造。整个下午你父亲的展台都围满了各种肤色和发色的观众,他们说着一些你听不懂语言,拿起不同尺寸和形状的厨刀削纸砍骨,试完刀再摸摸刃口,讨论得不亦乐乎。你注意到旁边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展台,几个外国大汉的摊位上只摆着几把奇形怪状的小刀和军刀,造型土气毫无亮点,你怀疑就是把那些刀扔到大街上也没人会捡。眼看刀展即将结束,他们却一把也没有卖出,那几个大汉越发焦躁,看着你们的目光也从羡慕变成了嫉妒,最后又化为带有敌意的行动——他们中的一个胖子突然挤到你们的摊位跟前,拎起一把菜刀把玩了一番,随即冷哼一声,露出满脸的不屑。你父亲正想出言质问,他却亮出手里的一把黑色短刀,对着菜刀的刃口就划了下去,一道闪亮的银线立即贴着他的刀身卷曲了起来,仿佛他削的不是金属的刀刃,而只是一张木板。他又划了几刀,动作轻松而随意,每一刀都将菜刀的刃口削去一条,在刀尖前端蜷缩在一起,就这样一点一点把你父亲亲手打制的刀身变成了一团丑陋扭曲的钢丝球。在那之前你一直以为“削铁如泥”只是古人的形容词,亲眼看到这一幕时还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梦里。而你父亲的脸色宛如猪肝,头上直冒冷汗,那绝望的表情似乎否定了自己半生努力的意义。那胖子把剩下的半个菜刀扔回给摊位,举起手里的短刀给围观的众人观看,以示削铁后的刀刃完好无损,随后又用刀身贴着自己的小臂轻轻一捋,刃口处便聚集起一团金黄的绒毛。他继续拿这把刀在四肢上下蹭了几次,每次刮下的汗毛给众人展示完毕就随口一吹,一时间摊位上空飘扬着无数柔软的飞絮,那些半透明的丝状物体上还沾着汗水,每一根都亮晶晶地反射着金色斜阳的余晖,在你和众人呆若木鸡的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图案。但这还不算完,那个胖子又来到你们身后的围墙前蹲下来,一刀横着插进砖墙的缝隙,让刀尖整个没入墙面,然后用左脚踏了上去,右脚离地,就这么单脚站在了刀柄上,而刀身并没有怎么弯曲。他冲自己的摊位招招手,另一个肌肉大汉便上前用右脚踏上刀柄的外端,两人就这么搂着肩一起站在刀柄上蹦来蹦去,刀身也随着他们的动作开始摆动弯曲,幅度之大每次都让你以为即将断裂,然而弯到极限时却总能原样弹回来。最后两人跳下刀柄,从墙上拔出那把短刀再次展示给众人,整刀已然恢复笔直,除了黑色涂层上的几道划痕,竟没有一点变形或损坏。全场顿时沸腾起来,所有的观众立刻围拢了他们的摊位开始争抢,抢到激烈时便开始争执推搡,最后竟逐渐演变成一场竞价拍卖。直到他们的最后一把刀以五万人民币的价格售出,你父亲和他的同事们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挂着做梦一样的表情看着这魔幻的现实。刚刚卖出的那些菜刀被疯狂的客人们随手丢弃,在地上任人踩踏,有的断裂有的扭曲,都已经无人惦记。在你父亲冷着脸收摊回家之前,你看到他捡起那把被削去一半的残刀装进了自己包里。

“叫什么名字?”

对面的警官终于说话了,冷冷的不带丝毫感情,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人,而只是个物品。陈一刀明白这是讯问前的例行公事,便用同样没有感情的语气老实回答。警官又继续向他确认了年龄、籍贯、住址、身份证号、家人和婚育状况等基本信息,确保陈一刀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后,问话才开始进入正题:“知道自己为什么进来吗?”

陈一刀无法从他的问话中推断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只好摇了摇头。

“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那你总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吧?”

“就一个自由职业者。”他的语气恍惚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想了想又补充道,“一个卖刀的。”

“你的刀是你自己做的吗,还是转卖别人的产品?”

“我自己做的。”

“做了多久了?卖了多少把?”

“干了十年,记不得卖了多少。”

刚才负责押送的一个警官正坐在提问者旁边写着什么,大概是“涉案数额巨大,难以统计”一类的口供。陈一刀知道这时说谎没有好处,只要被他们查出销售额,罪行还可能加重。但就算他积极配合如实供述也未必能减轻罪行,如果现在碰上严打,或者对方想要立功,嫌疑人态度再好也只会成为对方砧板上的鱼肉。所以他只回答最基本的信息,一句都不多说,当然也不敢抗辩。

“有刀匠协会的资格证吗?”

“没有。”

“那干什么不好,非得做这一行?”

这高高在上又略带嘲讽的质疑让陈一刀一时难以回答。你知道业内很多人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误打误撞成了刀匠,像你父亲这样有追求的匠人其实并不多见。当年他在阳江十八子担任工程师,主要负责热处理和打磨工艺,还兼办采购各种炉具。小时候你总是听他反复给你讲述古代刀匠的故事和各种刀剑的知识,还说他的理想就是让中国的刀具和锻造工艺走出国门,在全世界发扬光大。然而那天刀展上发生的事却给了他莫大的打击,连他的上司也认为是他现场处理不当才导致展会失败,结果公司的声誉和销售一落千丈,他不得不和大批员工一起下岗。从此以后你的童年便陷入悲惨的境地,你父亲也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可你内心却对父亲和家庭的变故毫不在意,因为那天的事让你心里萌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向往——你将来也想造出像他们那个展位上一样,无坚不摧又坚不可摧的世界上最好的刀具。

又过了五年,等你上了高中才知道,那天在刀展上大放异彩的摊位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挺进者”的第一次公开亮相。那次现场表演给全世界的刀匠和刀具爱好者们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于他们一回国就收到了从世界各地像雪花一样飞来的订单,各国的警察和军事单位,包括特种作战部门都纷纷前来抢购他们的刀具。按照当时挺进者的生产能力,这一年内收到的订单就已经排到了一百年以后,他们不得不扩大生产规模才能满足市场需求。然而这样却导致后续产品的质量明显下降,当初最早生产的那几批手工刀如今已然成为刀届的顶级收藏品,价值难以估量。可你一直不太明白的是,刀具的硬度和韧性明明是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再怎么高明的刀匠也只能在这两者之间按具体用途调制,取个中间值,他们又是如何做到让刀刃能够削铁刮毛的同时,还让刀身具备如此优秀的强度和韧性呢?当然如今你早已知道答案,可这个谜题却困扰了你高中时期的整整三年,直到在大学里读了冶金工程,在图书馆和网络上查了很多资料后你才终于明白,那次刀展就是挺进者将工业粉末钢第一次应用在锻刀上的公开实验。

“没什么原因,就是喜欢。”

“喜欢?喜欢就能干违法的事了吗?”

“我没有……”

“没有?那这是什么?”警官说着将两把刀从抽屉里拿出来,给陈一刀看了看又放回到桌上,“你该不会不认得这两样东西吧?”

陈一刀当然认得,即便只是看到个形状他也不会认错自己的作品。但那两把刀放到桌上时发出的声音却让他皱起了眉头,因为材料不对。由于双手被铐在椅子背后,他请求警官将两把刀拿过来让他仔细辨认。那个记口供的警察擎着刀还没走到近前时他就已经看出这是拙劣的仿品,但还是让对方翻来覆去地把各种细节展示给他,想从特征上辨认是谁的手法。刀身上的刃线非常粗糙,但那些花纹引起了你的注意,甚至可以说让你感到无比的熟悉,因为你至今只见过一个人的产品上带有这种锯齿细纹,在白炽灯下显现出一种银蓝色的幽暗色泽。陈一刀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觉得自己好像正被一个漂浮于室内的亡灵紧紧盯视着灵魂,让他感到如芒在背。但他努力做到不露声色,只是淡淡地对两位警察说:“这是别人造的仿货,不是我的产品。”

你本科毕业后获得了公派留学的资格,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继续攻读材料和冶金工业。求学期间你遍访美国各个刀具公司的商店和展台,还短暂地在冷钢和米勒兄弟的公司任职,利用一切机会学习他们的工艺流程,特别是针对不同材料的热处理。每年暑假你都会飞往欧洲和日本,在各地的刀展和刀具公司中探寻最新的材料和工艺,观看他们的现场测试,有些产品甚至能复现当年挺进者那场轰动一时的性能表演——极端武力的工作人员曾当着众人的面,只用一把紧凑型“支点”便完全拆解了一架报废的直升机;疯狗的销售则用他们力推的“校官”现场削尖了十几根螺纹钢,还用刀刃轻松割开通了高压电的铁丝网,而持刀的人毫发无伤;尖端战术只用最普通的高碳钢制刀,却凭借精湛的力学设计和热处理完成了现场每一项性能测试,而价格只有其它品牌的三分之一……每一家公司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但你并不认为现代科技可以完全取代锻刀师的匠心,比如松田菊男和布兰登大师那令你深深折服的手工研磨技艺,无论是凸刃和凹刃的优美衔接还是超硬合金的镜面打磨,都可以说是人类在工艺性和功能性上所做出的最完美的探索。你在大学里就开始利用实验室的器材尝试自己锻刀,并以此为主题完成了毕业论文;在冷钢做兼职时也一直拿生产线的边角料和公司的设备实践自己的想法,磨练操作技能。当你觉得各种准备已经差不多时,便自作主张放弃了正在攻读的博士学位,辍学回国准备创业,决心实现儿时的理想,并以一名职业锻刀师的身份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你先是回到老家阳江,在两个颇有名气的铁匠铺分别干了一年,大致摸清了业界的水准和经营状况,之后便辞职在广州一个城中村租了个院子作为工作室,同时在淘宝注册了自己的小店“一刀厨具”。你用自己打造的一把剪刀完成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参加的剪彩仪式,还给自己点了一挂鞭炮——低调开业的这一天正好是你的三十岁生日,醉意阑珊的你心里清楚,今后你将只能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因为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仿货?你是说这是别人抄你的产品?”

“我的刀刃是凸磨,这把是平磨。表面处理也不一样。手柄材质颜色浅,还比我的薄。”

警官展示的这两把仿货,其本尊是陈一刀年初接手的专为某个客户定制的高端作品“威权”和“贵族”,细节图片只是作为广告放在店铺的首页上,并没有和其它型号一起上架销售。除非那个客户拿到货后另找刀匠仿制,否则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抄袭这种不流通的高难度作品——只要有几张图片,阳江的刀匠们确实可以仿制任何一把刀的外形,毕竟再复杂的机加工艺也只是成本问题,但成品背后的刃材和热处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照抄,否则仿品的价格就会接近真品,那也就失去了仿造的意义。如今各个刀商售卖的所谓“出口版”或“代工版”的名刀其实就是仿造的假货,即便外形尺寸一模一样,重量和手感不差毫厘,甚至刀身纹路和表面处理都能做到惟妙惟肖,但性能上最多也就勉强堪用,价格也往往不到真品的十分之一。除了骗骗不懂行的小白,还被囊中羞涩的刀剑爱好者们拿来体验真品的感觉。只是对他这两把既没有量产也毫无名气的定制刀,陈一刀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仿制的意义,更不用说这仿货连颜色都没抄对,刀身还短了两厘米。

“那你的真货在哪儿呢?”

警官看起来不太明白那些专业名词的含义,也不打算深究。陈一刀怀疑这两把仿货可能被人做了凶器,因为手柄上浸染了一些黯淡的脏污,早已从米卡塔的粗糙表面渗了进去——那毫无疑问是某种深色的液体,他甚至能闻到一股陈旧的铁锈味,但刀身上明明没有一点锈迹。他们大概正在调查跟这两把凶器有关的嫌疑人,所以才找上了他。但幸好只是仿货,这个事实让陈一刀不禁松了口气,可一想到仿货真正的锻造者又开始紧张起来——他们显然还没有查到那个人,但不代表以后不会查到。虽说刀刃缩短了两公分后这两把已经不能算是管制刀具,也说明那个匠人在工作上十足的小心,但如果可能的话你还是不想让这种事牵连到他。

“两个月前就卖给客户了,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陈一刀这话只说了一半,但也没有撒谎。那两个警官对视了一眼,开始仔细询问买家的信息。你只知道这个淘宝客户的昵称是“龙行天下”,这两年来时常光顾你的小店,买的基本都是你最贵的刀具。除了下单时和你交流商品信息外,他还经常询问你一些锻造上的问题,显然是懂行的。你很庆幸能遇到这样的买家,高端客户的存在让你能够放开手脚打造一些高成本的作品,而不用担心付出大量心血的东西卖不出去。当然起初你也曾怀疑对方是个同行,买你的作品和询问细节是为了抄袭,因而让你起了一些戒心。但交流多了就发现对方其实是个高端藏家,收藏了各种类型和品牌的不计其数的冷兵器,有时还会让你依他的想法打造或改良某个特定的产品。“威权”和“贵族”这两把刀就是按他的要求定制的,整个锻造和测试过程都录了视频,作为产品的一部分供客户保存留底。那次交易双方都很满意,因为他全程都很尊重你作为锻刀师的专业意见,而不会凭外行想当然的念头指指点点,收到货后还额外付了你两万的感谢款。但那次交易之后你们就再没有联系。起初你怀疑是客户有所反悔,每当有了新产品还特意通知他一下,但对方却一次也没有回复。你又想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状况,还仔细检查了对方的淘宝和微信动态,发现自那之后他也一直没有更新,大概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禁有些沮丧,但也不得不接受自己暂时失去了这样一位大主顾的事实。

警官解锁了陈一刀的旧款iPhone,又拿出另一个三折屏手机对比检查两者的通信记录,还时不时问他一些问题。显然那个手机的主人就是龙行天下,这样一来陈一刀售卖管制刀具的事实便无从隐瞒了。但他已经不怎么在意,如果事情能止步于此就算皆大欢喜的局面。可他实在有点担心自己的客户发生了什么事,是否也关在这里,几次想从两个警官嘴里问出点什么却总被无视,只好放弃。陈一刀发现自己对这位有几年交情的老客户几乎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对方的年龄和工作,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家庭背景,因为他从来不提自己的个人信息。但从平时的交流中还是能对这位客户做出一些最基本的推断:男性,四十岁以上,事业有成。因此你心里早已按某种固定印象给对方画了像——白胖,啤酒肚,平头方脸;手表皮鞋黑腰带,一身的低调名牌;言谈举止儒雅成熟,待人接物爹味儿满满,颇有领导风度——如果不是自己的金主,你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气质的人,但谁能拒绝从不砍价的客户呢?怎么说他也是你所有的顾客中最了解你作品价值的人。

“那个……”陈一刀打断了两个警察之间的低声讨论,小心翼翼地问,“还有别的问题吗?刚才出来得太匆忙,如果要处罚我,能不能让我先回去把家里收拾下?”

两个警官愣住了,因为从没遇到过表现这么镇定还问自己能不能逃走的嫌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那位负责讯问的才冷笑着说:“你以为光一个售卖管制刀具的罪名就完事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客户被人杀了?”

“被杀了?”陈一刀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定神才问,“被谁?”

“我们还想问你呢!你说这凶器不是你的,那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我不……不知道。”陈一刀心里慌乱到了极点,以为对方问的是这两把刀是谁做的,下意识地撒了个谎,又立刻害怕起来——万一他们已经掌握了案情,这会儿只是在套自己的话该怎么办?做假证会不会加重处罚?但最让他疑惑的是,警察的问话似乎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凶手用这两把仿货杀了真品的买家——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刀柄上的血迹就是那个再无音信的龙行天下的吗?也难怪警察要找自己,但为什么一桩凶杀案会跟自己的作品扯上这么多关系?

你试着回想这几年来的一切,和所有顾客的联系,却找不到任何疑点,也理不出个头绪。凶手会是谁呢?不可能是仿货的锻造者,那他又为什么要特意用这两把刀的仿品去杀了那位龙行天下呢?是和死者亲近的人所以知道他的喜好吗?但如果真的是锻造者所杀,那这位龙行天下到底和他、也和自己有什么更深层的联系呢?

陈一刀想不出个所以然,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内心的想法,自然也逃不过警察的眼睛。两人互换了眼色,立即改变策略,开始劝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不管是卖刀的经历还是刀届的现状都可以,无论多么微小的细节都可能有助于破案。甚至还向他保证说如果提供了破案线索就算立功,警方可以酌情减轻他的治安处罚,要是直接充当人证或提供了重大证据,把处罚整个撤销也不是不可能。陈一刀当然知道这些劝诱背后的潜台词——如果他本人或认识的人就是凶犯,最好如实招来,隐瞒不报和干扰办案都会罪加一等,说白了还是那句老话——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陈一刀没有办法,只好顺着警官的问话开始回忆自己的人生。当他讲到自己三十岁生日正式开店入行的那一天,一阵夜风将桌上的记录本吹得连连翻页,陈一刀不得不缩起脖子御寒,警官也起身把窗户关小了些。你还记得自己创业初期的艰难,因为设备不够,你在院子里砌了个简单的砖炉,摆了块铁砧就开始作业。你的店铺起名“一刀厨具”虽然只是个幌子,但你开始也确实是以打造各种类型的厨刀和水果刀为主。和其他混饭吃的刀匠不同,你深知每把刀自有其用途,使用场景决定了一把刀应该采用什么材料,表面又该如何处理——包括屠宰刀和剔骨刀在内的各种厨刀都必须用不锈钢打造,刀身必须光滑平整,最好打磨至半镜面的程度。那些只以手工锻造为卖点,随便拿一块锰钢或弹簧钢打成的刀脊凹凸不平的厨刀都是样子货,无论用料多么厚实、外观多么精致,只要沾了水必然立刻出锈。然而市场上销量最好的也恰恰是这样的玩意儿,反正几十块钱的消耗品不值得保养,锈了就扔也没人心疼。可你不想坑骗顾客,哪怕缺乏设备也要打造出最实用的厨刀。虽然你的产量很少,工作很累,但每一个环节都没有注水,价格自然也就偏贵。只是没有谁想买一个毫无名气的新手刀匠的手工刀——不说价格,刀身上没有任何起伏和纹路就难以让不懂鉴别的普通顾客留步。头一个月里你累死累活打造了二十把厨刀,却一把都卖不出去,再这样下去就只能关店大吉。然而在你最焦虑的第二个月,生意却迎来了转机,一位昵称“衰老头”的顾客买了你第一把刀并给了五星好评,一周后又回来追评,说你的刀做工精致,设计合理,重心和手感都极为舒适,尤其刃口采用了少见的凸磨,不但结实耐用还能长久保持锋利,虽然对一把菜刀来说有点过于奢侈,但这个价位绝对很值。这样走心的评价让你觉得自己一切的付出终于没有白费,差点喜极而泣,你的店铺也因此打开了销路,陆续有人下单关注,接连不断的好评又吸引了更多的顾客前来购买。你终于开始用自己的努力让大家明白一把好刀应该是什么样子,而不是只满足于市面上那些凑活事的一次性垃圾。

但最大的问题还是贵,这大大影响了销量的提升。你的菜刀无论性能还是价格都超过那些大品牌的量产货,因为手工打造的产能远不如人,定价低就很难回本。你这样的刀匠要想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上分一杯羹,就得在外观和成本上下功夫。除了手工锻打的噱头,那些易锈的垃圾就是以粗犷的造型取胜,不光刀身用整块钢料打成,手柄也是直接拿半截料卷成的一个筒,完全不考虑使用时的舒适性和安全性。有些产品还在刀身上带有蚀刻的纹路,谎称材料是大马士革钢,以此欺骗不懂内情的消费者。这些做法让你很不齿,你有身为刀匠的原则和骄傲,坚信顾客用了你的产品后自然会发现其中的好处,就算生意惨淡也绝不做虚假营销。但你还是改进了几款菜刀的外形,在迎合大众审美的同时尽可能节省钢料,为了降低成本也不再用树脂贴片的手柄,而改用自己制作的木柄代替。你经常深夜里开着五菱宏光去山上砍柴,回来在自己垒的土窖里烧成木炭,好省下一笔燃料费。可虽然物料成本降低了,你的工作却更费时费力了。直到一年后身体出了问题你才终于面对现实,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经营要走上正轨就必须采购用于锻造的各种设备。

“所以不光是销售管制刀具,还有一个盗伐罪是吧?这个之后再查,你继续说。”

警官在记录本里补了一句。陈一刀当然不想再说了,但要是不能洗清嫌疑的话罪名就会更大,他不得不继续配合。他知道每一个白手起家的人都不免违法,因为一个恪守法律的人也不可能在市场上发家,要想做生意就不得不提供点罪证,以供人随时伸手把掐——除了给上门搜查的各部门公务人员奉献好处外,如今就是陈一刀的各种罪名派上用场的时刻。他在椅背后面绞动着因长年握锤而扭曲变形的十根手指,盘算着这么做是否值得。他辛苦干了十年依然买不起房,也没有这个想法,因为卖了那两把刀后存款才刚够六位数,之前挣的钱都被他花在了各种材料和设备上,其中有些还背着贷款,如果今后不再添购新东西的话,他起码还得再干五年才能还清所有负债。陈一刀不愿意雇小工,虽然也曾想过娶个老婆帮自己分担活计,但他既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谈对象,也出不起彩礼,更不想当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生个孩子拖累自己。他所住的城中村不是没有人来了解他的情况,一开始是媒婆,后来是社区工作者。作为一个没钱没房没老婆也没有正经工作的四无人员,他知道自己早就上了街道办的重点关注名单。但他从来没想过给别人添麻烦,他只是想锻造出自己理想中的刀具,再把这些刀卖给欣赏它们的顾客而已。

你采购的第一台设备是小型液压机,用来把烧红的钢坯锻压成规则的长方体,使其内部的质地更加紧密,也让后续的锻打更省力。单是这一种设备就大大减轻了你的工作量,也明显提升了钢坯的质量。你的产能和销量开始小幅上升,产品也收获了更多好评。但你知道光这样还不够,于是一年后又购入了空气锤,用来代替你的手工操作,把锻压过的钢坯捶打成薄片状的刀身。你并不在意“手工锻打”这件事本身,这些以前靠工匠手持大锤完成的步骤,如今都可以用机器更快更好地完成。因此比起手工匠人这个说法,你更愿意视自己为一个熟练运用各种设备的技术工人。当然纯手工的操作依然是少不了的,除了最后阶段的精细研磨,用气锤成型后的刀坯也要经过手工捶打的校准——有些步骤必须靠锻刀师的经验完成,这也是一把刀真正的灵魂所在——说白了,机器作为比锤子更省力也更有效率的工具,其取代的只是过去徒弟们的工作。

还完两台机器的贷款后你也有了一定的名气和积蓄,一刀厨具这时已经不再只经营厨房用刀,你开始进入自己真正想要从事的领域——包括各种生存刀和战术刀在内的户外工具用刀,在你看来也就是20公分起步的大中型直刀。你不是没考虑过匕首和折刀,但匕首只能用作武器,其没有刀背的双面刃使得无法在切割时用手指施力,纤薄易损的刀身也不足以作为工具大力使用;而折刀为了便携性牺牲了尺寸和强度,其活动结构不但难以承力,使用者还随时可能被意外折回的刀刃割伤手指——这些问题都可以通过更好的设计来改善,但强度上终究无法和一体式龙骨的直刀相比。至于那些用弹簧支撑刀身的侧跳和直跳则只能用于特殊场合,年轻人往往更喜欢这类酷炫的东西,而侧重实用性的你根本不会考虑。

为了造出性能更强的工具刀,你需要比传统不锈钢和高碳钢更优质的钢材。高明的刀匠可以随手拿一把钢勺或铁钉锻出一把好刀,如果有废旧的钻头或锯片,成品的性能还会更好。你在铁匠铺实习时就曾用回收的废弃铁制品制刀,煅烧前还在成型的大马罐里加入碎玻璃和木屑,以调和刃材中碳和硅的含量。最后打出的小刀虽然硬度很高,锋利保持性良好,但最大的问题是太脆,缺乏韧性使得刀身稍有冲击便崩口断裂,因而也限制了成品的尺寸。你反复尝试各种用料配比和回火温度,虽然最后也能改善到不错的水平,但这种粗放的做法离你心目中的理想刀具还是相差太远。你深知自己的锻造过程比龙泉剑那些坚持古法手锻的老师傅要更为细致和专业,毕竟用上了各种精密设备,因此那时你就已经体会到,传统的锻造技艺再怎么精湛也无法和现代的冶金技术相比,要造出顶级的刀具就必须使用顶级的材料。除了日本和德国开发的新一代高碳不锈钢,你还需要从美国和瑞典购买各种牌号的粉末钢。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走私犯?”审讯的警官用嘲讽的口气问。

“啊?不是走私的,业内有专门提供材料的经销商。”

“要是你的经销商是走私来的,你从他那儿买材料也一样犯法,知道吗?”

“但我不知道他是走私的啊?”

“你知不知道我不管,我就看你犯没犯法。这个之后再查。”

陈一刀的胸腔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气萎缩下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背负各种嫌疑的罪犯,他只是想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匠人而已。如果按照警官所说的标准,他在阳江认识的所有刀匠就无一例外全都是犯人,而且比起陈一刀来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罪行——欺诈。每一把网上售卖的刀具都标明了材料,那些五百以内甚至不到百元的折刀、厨刀、水果刀中,最常见的刃材就是M390粉末钢。但陈一刀很清楚,作为第三代粉末钢中的佼佼者,真正的M390材料价格不菲——一把两百克的小刀,考虑到锻造需要的冗余,仅刀身材料的成本就超过五百,加之M390超高的硬度使其难以打磨和加工,算上锻造成本的价格不可能低于一千元。但那些店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欺骗消费者,甚至在直播中公然撒谎,而平台和监管都对此视而不见,就算顾客发现有假向平台举报也毫无结果。陈一刀想起这事总觉得自己很亏,因为搞虚假宣传的店铺往往比他生意更好,大多数顾客既不清楚也不在意里面的门道。更过分的是那些明明用的假材料却按真品价格销售的商家,他们的产品比起功能和实用性更注重拉风的造型,因而总能名利双收。陈一刀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造假的商家可以过得逍遥自在,而他这样日夜操劳又从不骗人的真正的刀匠却只有微薄的回报?如今又为什么只有他被带进警局审讯,身上还被强加了包括杀人嫌疑在内的这么多罪名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因为购入了更好的材料,对热处理的要求也就更高。你用来煅烧的砖炉无法胜任这个工作,必须再添置一批专用设备,越高级越好。反复考虑后,你决定一次到位,贷款购入一台用于淬火的盐浴炉和一台用于回火的真空炉。你试着用新设备做了几把刀,效果确实好,然而研磨却成了大问题,无论粗磨还是精磨都极其耗费时间和体力,最后只得又购入了专用于打磨的砂带机和角磨机。当固定式的台锯和打孔机也一并到位后,你的工作才终于走上正轨,产能虽然不再增加,但质量和价位却不断提升。你稳步踏入高端路线,开始接受用户定制,同时为了集中精力在锻造本身,你决定把刀鞘的制作转包出去。

你起初想给自己的高端工具刀搭配皮鞘,因为外观更有质感也更天然,做工精美的皮具也可以说是一种工艺品,很受顾客喜欢。但高档的头层皮同样昂贵,另外不同于普通皮具,皮制刀鞘的制作过程和防切割工艺都异常繁琐,在实际使用中也比较麻烦,柔软的内外表层不能沾水不说还极易留下伤痕,因而只是一个不耐用的收纳器具。你最后还是决定采用主流的K鞘,这是专为快速插拔设计的战术配件,坚硬而有弹性的树脂板材不会被刀刃损坏,其便宜耐用的特性对于户外工作来说是不二之选。也正因为其便宜,没有技术含量,你不想在制作K鞘上浪费时间,于是联系了一个专门定制包装和收纳器具的淘宝商家来供货。店铺地址就在你的老家阳江,快递很方便,只要寄去刀具的锌合金模型,附上刀鞘的设计草图并说明具体要求,无论订购多少都能在一周后收到成品。对方服务态度好,产品质量也不错,因而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合作。但你觉得奇怪的是,距离上一次订购下单已经过了十天,对方却迟迟没有发货,这种情况以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你当然也问过对方供货出了什么问题,但那边的店员除了保证马上发货外就没了下文。直到你被警察在半夜里带走,也没看到对方发来的快递单号。毕竟是只有几个员工的小作坊,可能是因为哪个工人请了病假,也可能是店主遇到了什么意外吧,你心想。

你的产品渐渐树立起了自己的口碑,个别刀届的玩家和藏家开始意识到国内最好的刀匠不在龙泉也不在阳江,而在广州城中村里一个打厨刀的小作坊。B站的一个刀届网红拿你的刀和国外品牌做了公开的暴力对比测试后,一刀厨具的名声便立刻蹿红,让你在一个月里收到了以往一年的订单量。你也曾考虑过更改店名,但厨刀依然是你的业务之一,而且这个名称现在才开始起到幌子的作用,你不想随便放弃。当然你也不是所有的订单都接,考虑到自己的产能,你基本只接受个人订货,而拒绝了所有企业合作的要求,结果销量和利润依然没怎么增长。几个东南亚国家的执法机构来找你订货你也一样不接,因为有挺进者的前车之鉴,你不想为了增加产能而牺牲产品质量,更不想把自己的品牌做得太大,以至于引起某些部门的注意——哪怕有了点名气,你也依然在小心翼翼地做生意。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一位昵称“龙行天下”的客户找上了你。

对方询问你一款产品的尺寸时,轻易就看穿了你缩比的把戏。你并不是有意欺骗,毕竟管制刀具有尺寸要求,为了逃避审查,你的产品图片上不得不给每把战术刀的旁边都放了一条尺寸加倍的钢尺,装作是一款合规的小刀。但有经验的顾客一眼就能从刀身比例上看出真正的尺寸,不确定的则会向你私信询问。龙行天下一口气问了你很多专业问题,显然是个懂行的买家。在解除了最初的误会后,你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金主,一位有可能助你实现理想的贵人。他愿意购买你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式不计成本打造的刀具,仅仅加上一点他自己的审美就行,收货后觉得满意还会付给你一笔不菲的感谢款,这让你觉得受宠若惊。比起身为一个著名刀匠不得不为迎合市场作出的牺牲,你更喜欢这样一种相互尊重的合作方式。从此你每推出一款新刀型都会通知这位龙行天下,看他有没有什么改进意见,然后专门为他定做一把唯一的豪华版。托这位金主的福,你得以使用自己喜欢的任何一种材料锻刀,也购齐了锻造所需的大部分设备和工具,包括用于表面磨砂的石洗机和做防锈镀层的电解槽。你还为他做出过原则上的让步,专门打造了一套象牙和鹿角刀柄的精美折刀,甚至亲手为他缝制皮套,只因为对方给出了远高于通常范畴的价格,这只有个别大师才能享受的溢价待遇让你完全拒绝不了。除了店铺的正常经营外,你几乎可以说是这位龙行天下的御用刀匠了。

“象牙和鹿角啊,这不管你从哪儿进货都已经是盗猎罪了,先记在账上。”

陈一刀毫不意外,就算他自己不说,警察也会从他们的聊天记录里找到罪证。如今他的刀匠身份已经是一个大筐了,什么罪名都可以往里装。但违法不是陈一刀的本意,他只是没办法在实现理想的同时严守法律。

“还有这个龙行天下,他的财产来源等我们查清后,如果发现其中有违法所得,你也必须退还全部交易额中的赃款,还要承担同样的罪责。”

“可是我不知道……”

“另外税务情况也要彻查。你和他的交易数额这么大,每年有去税务局报税吗?”

“这不是平台代缴的吗?”

“你们的交易不只是通过平台吧?光微信聊天里就这么多转账,走支付宝的肯定也不少吧?”

陈一刀没有说话,他感觉脸上的肌肉似乎正在抽搐,但那只是他的错觉,实际上因为长期接触氰化物,他的面部神经已经麻痹,难以再做出任何表情——对了,氯化钡和氰化钠,盐浴炉里经常用到的加热介质,如果让警察知道的话后果就更严重了。陈一刀不是不了解危险化学品管理条例的规定,但合法的处置方式对他来说根本不切实际,所以炉里用完的废渣他就打包堆弃在仓库一角,等到实在放不下就去山上挖个坑埋掉。但他也不是简单地掩埋,起码对废渣包了几层塑料袋,用油桶密封后还写上“剧毒勿拆”的警示语,以防被人误挖出来后打开。选择去荒山上埋是怕污染水源,也是为了避开遍地施工的地产业。但他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埋得很深,想着起码在被人发现之前还能多干几年。

今年春节过后,龙行天下向你提出了一个新想法,希望你能给他做一套两把的大型直刀,名字分别叫“威权”和“贵族”。这两把刀的造型和功能要各有侧重,锻造上最好也采用不同的材料和技术。和他讨论了两次后你就完全理解了他的意图,他想在一套作品中拥有现代和古典两种不同形式的美学特征。作为一个高端藏家,你知道他并不偏爱某种时代或某种造型的冷兵器,他只是想把所有经典的和优秀的兵刃都收入囊中而已,当然外观和工艺上的细致精美也是藏品必不可少的要求。简单来说,“威权”是一把侧重劈砍功能的户外排障刀,刀身宽大,可以当作开山刀或柴刀使用,必要时也可以代替斧头;而“贵族”是一把偏重突刺功能的长直刀,刀身细长尖锐,比起工具,这种造型更强调格斗和捕猎属性。在锻造工艺上,“威权”要配置最好的粉末钢和最精密的热处理,“贵族”则要用带传统花纹的大马士革钢打造,性能上也一样要达到一流水平。

这个要求让你有些犹豫。“威权”自不必说,正是你一直想要打造的刀具,问题是“贵族”的大马士革钢该如何处理。你在美国读研时就尝试过打造大马士革钢的小刀,工艺上并不困难,难的是在获得优良性能的同时呈现出刀匠想要的花纹形态。作为一种失传的锻造方式,传统的大马士革纹仅仅是因为古人用于锻造的材料太过粗劣并且缺少去除杂质的技术,导致成品的刀身上由于杂质分布不均而在淬火后出现颜色不同的氧化纹。到了18世纪人类就已经能够炼出足够纯净的钢材,使得刀剑上不会再出现这类影响性能的纹路。至于现代的大马士革钢则是参考了日本武士刀的锻造方式后重新发明于上世纪70年代的混合锻造技术,即用高碳钢和低碳钢交叠在一起进行多次折返锻打,最后经过酸洗呈现出刀身表面的纹路。其原理是碳含量不同的钢材对酸液腐蚀的反应不同,因而表现出来的色泽和质地也就不同。

各种材料准备完毕后你便着手锻造“威权”。对于刃材的选择,起初你在“马格南卡特”和“凡尼克斯超氮”两者之间犹豫不决,它们同属划时代的第五代粉末钢,实现了硬度、韧性和防锈三大性能的完美结合,第一次攻破了两千年来困扰无数刀匠的不可能三角,让古人们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在这一代刀匠手里终于得以实现。但略作考虑后你还是决定采用凡尼克斯超氮钢,因为马格南卡特的配方仍在发展完善中,而你希望给客户提供的是这个时代最为成熟的顶级刀具。刀身设计经过和客户的反复协商,最终决定采用内凹衔接外凸的反曲刃形制和略带下沉的流线型刀背,整体像是减少曲度和宽度的尼泊尔弯刀,是最适合劈砍排障的丛林刀造型。刀柄采用吸汗的米卡塔贴片,握持部位的形状必须贴合客户的手型以保证舒适和减震,为此你特地向客户要来了手掌的尺寸照片和右手抓握的石膏模型,据此设计刀柄的弧线和防滑槽的尺寸。全刀的重心在內凹刃前部,远离手柄,使其具有堪比斧头的劈砍能力;同时刀尖在外凸刃前端延伸出去,形成60度的锐利夹角,从而也保证了一定程度的穿透性。

采购的板材到货后,你切下一片在显微镜下观察并拍照,确认是凡尼克斯超氮的晶相无疑,细小而规律,除了配方元素形成的晶格外看不到任何杂质颗粒。粉末钢是各种配方元素的粉末在高温高压下锻出的合金板材,比之传统工艺炼出的钢材,其最大的优势是材质均匀,从而能够在保持硬度的同时具备更强的抗冲击和抗变形韧性——理论上来说,只要钢材内部的微观结构以绝对均质的规律排布,没有任何畸变和细小的裂纹,用这种钢材制造的工件就很难在任何一个地方发生断裂和不可逆的形变,包括受力点。有了粉末钢这种高温锻压过的均质材料,现代刀匠就不需要像古代匠人那样将钢料反复锻打以保证均匀性并去除杂质,只要在板材上直接切割出刀坯的形状就可以进行粗磨和热处理。但你并不想这么做,因为凡尼克斯超氮的成熟配方仍有改进的余地,你打算再添加一些元素成分,对已经足够优异的三大性能做进一步的调整——凡尼克斯超氮原本是为潜水器材开发的一种超级不锈钢,丛林排障刀并不需要这么过剩的防锈性,但对劈砍的用途来说,刀身的强度性能永远不会过剩。

你将足量的钢料切成碎块,装进大马罐里,拿出保存在冰箱中的各种元素粉末,按照精确的重量计算在其中加入等量的钼和钨,从而可以在锻造中形成性能更好的钼钨合金,再放入一点石墨粉——凡尼克斯超氮以氮元素替代了碳元素的硬化作用,并和大量的铬一起获得更好的防锈性,但增加一点碳可以提升钼钨合金马氏体中的碳化物含量,进一步增加硬度。最后再分别加入各占总重百分之一的硅和铌,使马氏体可以在热处理中进一步细化,让二次硬化的效果更为显著。添加了这些元素粉末后,钢材中原本含量过高的铬和钒占比得以降低,大大减少了对韧性的不利影响,使其可以在一个完美的区间内与防锈性重新达到平衡。

你将大马罐内的材料摇匀、压实,给封死的罐口焊上一根钢筋,把整个罐体伸入1200度高温的燃煤炉中进行煅烧。考虑到大马罐的体积,你在罐体烧至通红后又保持了20分钟才取出,然后将这橙亮的铁块放在液压机的方形槽中反复挤压。钢料在空气中降温变暗开始氧化,暗红色的罐体钢皮在挤压中开裂变形,一片片剥落了下来,露出里面已经熔为一体的刀身钢坯。你将这块长方体再次伸入炉中烧至发亮,之后放在空气锤下开始锻打。方形的钢块在快速的捶打下被迅速压扁、拉长,像柔软的面团一样变成你想要的形状。你将这块钢条烧红后再重新折叠成块,继续进行捶打和煅烧的过程,交替反复,直到所有的元素都混合均匀,你在冷却后磨亮的表面再也看不到任何纹路为止。空气锤的最后一次敲打完成后,你又手持小锤对整块烧红的钢条进行修整和校平,小心翼翼地将钢料的每一个部位锤打至你想要的厚度。接着你切掉头尾多余的部分,留下材料的主体用台虎钳夹紧,拿角磨机磨去表面暗淡的氧化层,然后用一张刀身形状的贴纸粘在这块光亮的钢条上。你在台锯飞速转动的齿刃下用力按压着这块钢坯,小心翼翼地操控手中材料的转向和走向,将贴纸外多余的部分慢慢削去——经你调配的材质过于坚硬,整个切削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操作稍有不慎就可能打坏钢料或锯齿,甚至伤到自己。

刀坯的形状切出来后,下一步是热处理前的粗加工,即打孔和粗磨。你在手柄上钻出用于安装贴片的三个螺钉孔,每两个孔之间还各打出一个方形的减轻孔——除了使刀身重心前移外,减轻孔还有减缓震动的作用,让使用者在用力劈砍时免受震手之苦。你还将每个孔的内壁和倒角用砂纸条打磨得光滑圆润——虽然被贴片遮住的部位人看不到,但粗糙的孔壁容易导致应力集中,在受到冲击时可能发生断裂,这是你绝不允许发生的情况。最费力的是粗磨,因为要将六毫米厚的钢料沿刀身中部的刃线逐渐向下磨削,直到将刀刃部位磨至两毫米以内。前两遍打磨你用的是砂轮,从第三遍开始改用手工,因为留给精磨的余量越来越少,操作设备的丁点失误都会让你无法承受。你用300目的砂纸从刃部开始磨起,手指顺着自己理想中的优美刃线逐渐向前延伸,每次只磨下去薄薄一层并逐渐向上扩展,直到覆盖完所有的打磨区再重新开始下一遍。最后一次你用上了1000目的砂纸——在粗磨阶段就打磨得如此细致是为了热处理的均匀性,以免刀身表面的缝隙导致受热不均,最严重的情况下可能在淬火时发生开裂。

粗磨完成后就是最关键的热处理。你根据材料配比精心设计了每一步的温度和时间,要达到完美的性能就必须做到分毫不差。你在真空回火炉中开始预热刀坯,同时启动盐浴炉。炉膛中的氯化钡在电极加热下慢慢翻滚起来,随着温度的升高逐渐融化,翻滚也越发剧烈,但完全变成橙色的液体后却反而平静下来。待面板上的数字稳定在1180度后,你从回火炉中夹出刀坯,用铁丝悬挂螺栓孔将其整个浸入盐液中,就这样保持了21分钟,直到内部的每一个晶胞都完全热透。旁边的机油缸早已备好,刚出炉的通红的刀坯放进去时腾起一阵火焰,但马上就被粘稠的液体淹没——不像水淬时腾云驾雾的阵仗,棕色的润滑油只在表面浮起了几个气泡便又重归于死寂,但你知道在高温中形成的奥氏体已经在这死寂的冷却下被消灭了大半,转变为硬度极高的马氏体。你抽出淬火后的刀坯,擦去油液迅速检查了一下,确认完好无损便立即将其浸入液氮里开始深冷。封闭的液氮罐中传来清晰的嘶嘶声,你能听到残余的奥氏体继续转化为马氏体的声音,还有晶体不断收缩细化、重新排列的声音,那细小而整齐的晶粒可以让你的刀刃打磨得更加锋利。钢材中原本的氮化物和你添加的碳化物从缩小的晶格中纷纷析出并连为一体,编织成一张贯通整个刀体内部的强化网络,将每一个部位的晶格都牢牢锁定在原地。这微观上的变化会让你的刀身更加强韧,达到坚不可摧的境地。

深冷三个小时后取出,待刀身上的冰晶化开,你便立即准备回火。回火是缓和硬度、增加韧性的最后措施,有了真空回火炉便大大简化了这一步操作,只要注意时间和次数即可。你将温度设定在560度,保温时间为一小时,放入刀坯关闭炉门,时间一到机器会自动响铃提醒你取出。将刀坯放至室温后重复这个操作一共三次,热处理的全部流程便大功告成。回火将刀身中的部分马氏体转化为高弹高韧的回火屈氏体,使刀身能在被弯曲到极限后弹回原样而不至断裂,并极大地增强刃口抗崩裂的能力。你用洛氏硬度计进行检测,热处理后的刀身硬度达到了HRC63,在被五百公斤的拉力压弯了60度后也没有一点损伤和变形的痕迹,完全达到了你的预期。你用角磨机再次把刀身表面清洁光亮,最后的关键步骤只剩下精磨。

你没有自信在研磨上能达到松田菊男的水平,刀届“神之手”的美誉只有极个别大师才能拥有,但你自信可以超过他的徒弟。粗磨时你已在刀身上留下了刃线,内凹刃和外凸刃的衔接弧也已经隐隐显现出来,现在要做的是让所有的线条清晰地呈现在表面。从石洗机中取出的刀身披上了一层磨砂灰的哑光面,一如你设想中“威权”的厚重感。你用1200目的砂纸开始研磨刀刃,内凹刃的区间用手指肚施力,外凸刃的部分用指根按压,从每个指关节的力反馈中细细感受着刀身不同部位的曲面形状和刃形角度,像抚摸爱人的身体一样用温柔的动作描绘出每一条优美的曲线。你在一点一点的磨削中层层推进,第一遍完成后再换2000目的砂纸进行第二遍研磨,最后又换上3000目的砂布做最后阶段的修整和抛光。刀刃最终的开锋是在4000目像玉石一样光滑的磨刀石上进行的,因为在刃部的连续曲线上每个位置的刃角都不相同,你只能在这窄小的磨刀石上来回翻面,小心翼翼地分段打磨每一个部位。全部完成后的刀锋已经可以吹毛断发,但你又在5000目的熟牛皮上来回荡刀,直到把平整的牛皮刮出一排排难以觉察的细纹为止。你用手指试了试凹处小刃角的锋利度,还没感觉到阻力时大拇指的皮肤就已经含住了刀刃,至于疼痛则是几分钟后开始流血才感觉得到。至此你知道研磨已经完成,接下来只剩下最后的收尾。

你按照刀柄的长度切割出两块米卡塔贴片,在三个螺钉孔的位置分别钻孔。上螺丝固定前你在两个贴片之下各加了一层橡胶垫作为缓冲,以进一步减少震动。贴片固定后你用砂轮和锉刀磨修掉多余的部分,使得贴片边缘和手柄龙骨齐平,并保留一个圆润的倒角,再用小转锯和刻刀仔细雕出符合客户手型的防滑槽。最后在手柄尾锥和假护手的圆孔处穿上一条防滑脱的军绿色伞绳,“威权”本体的锻造便宣告完成——全刀长达37公分,刃长24公分,重量将近500克,手感舒适分量十足,用力挥舞时能听到沉闷的呼啸声——不算设计和准备工作,光是锻造过程就耗时整整两周。你和龙行天下一起分享了这一刻的喜悦,还给他发去了你的测试视频,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满意,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把宝刀握在手中。但你没有陶醉太久,把用沙子翻模制作的锌合金模型发给刀鞘厂商后,便开始考虑“贵族”的锻造。

两个警官听得有些发愣,他们桌上的两部手机因为一直无人触动早已熄屏,连同那些交谈和转账的证据也一并淹没于这死寂的沉默中。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变淡,不再晃眼的灯光让陈一刀再次沉浸于那些通宵打磨的孤独的记忆里,直到警官干涩的声音把他从半梦半醒的幻境中拖出:“这把‘威权’你卖了多少钱?”

“不算后来的辛苦费,五万。”

两人交汇的视线里露出一丝惊叹。他们难以想象国内一个名气不大又没有官方资格的野刀匠能卖出如此高价的手工刀,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挣到他们半年的收入也让两人心头冒火。审讯官用嘲讽的语气对陈一刀调侃说:“这生意可真够暴利呀,你说是不是?”

“一点都不暴利,”陈一刀认真地看着他回答说,“我的刀值这个价。”

“哈!值不值可不是你说了算,欺诈的嫌疑先给你记上了。还有下一把刀呢,你接着说。”

陈一刀感觉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他知道最难打交道的两种人是外行和官老爷,而当这两种身份合为一体时,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理解。他觉得这应该不是智力上的问题,反倒是智商和情商都很高超的表现。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达不到这种境界,所以只能乖乖听命,接着讲述“贵族”的锻造。

通常用于锻造大马士革钢的两种材料是1095高碳钢和15N20中碳钢,这种组合可以在保证成品性能的同时让刀身花纹足够明显。但你要提供给客户的绝不是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而是最好最独特的那一个。以前翻阅材料手册时你顺手记下了一个偶然想到的方案,即使用一种低合金热作模具钢和一种高碳铬轴承钢的组合来锻造大马士革钢,因为这两种材料的碳含量差异更大,而热处理的温度区间却正好重合,能够一起达到最佳的效果;其中低碳钢含有足够的镍,可以在酸洗后呈现专有的亮白色质地,从而使花纹颜色的区别更为明显。现在你刚好有机会验证自己的想法,于是马不停蹄地定购材料、设计锻造流程。虽说“贵族”使用的工业材料很常见,成本要比“威权”低得多,热处理的流程也不复杂,但偏重刺击的武器在设计上完全是另一种路子,你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另外锻打的过程也要艰难得多——这是一个全新类型的挑战,当然对你来说,要做就必须做到最好。

材料到货后,你将两种钢板分四层交叠在一起,边缘焊死做成一整块钢坯,然后开始煅烧。你稍微调低了燃煤炉的温度,在炉外进行锻打的时间也控制在一分钟以内,让钢坯始终保持在800度以上的红热状态,期间不停地撒上硼砂以防止氧化。每次打成薄片后,你就用楔子把钢坯断成四截,将它们重新叠放在一起,焊死后再次开始锻打。同样的过程重复了四次,你的钢坯便形成了1024层的交错结构。对最后一次焊成的钢料你没有直接开始捶打,而是先用液压机将其延压成细长的钢条,重新煅烧至1000度以上,再立即用台虎钳固定住一端,你双手持大钳夹紧另一端进行顺时针扭转。第一次扭转了1080度,钢条几乎变成了麻花状的钢索,表面变暗的氧化层被旋转挤压成一段段环绕钢料的细小花纹,纷纷开始脱落。你将扭转后的钢料重新煅烧以消除内应力,捶打成薄片后再次进行分段操作,使得这块钢料在理论上达到了4096层的叠加,但考虑到扭转,实际层数其实还要更多。重复煅烧和延压的过程,你继续将钢料沿同一方向扭转了360度,再经过最后一轮的加热和捶打,校平后埋在沙坑中缓冷至室温,钢坯的整个锻打过程才终于完成。

你削去钢坯四周多余和不规则的部分,磨去表面的氧化层,接下来的关键步骤是切割刀形。刀身的设计你和龙行天下也一起商讨过,最后决定采用与手柄略带夹角的直线刃造型。传统的刺击武器一般为从头到尾的直线,以便用最少的材料、最轻的重量达到最大的长度,但考虑到人类腕关节的结构限制,对单握单刃的短刀来说这其实并非最符合人机功效的形状,而总要向某一侧弯曲——你的刀刃就相对于手柄略微下沉,持刀者可以在保持腕部舒适的情况下让刀尖正指向前,有点像古人使用的燧发手枪。另外刀身较窄,为了保证强度就需要比“威权”更大的厚度。但不同于“威权”的重心前置,偏重刺击的武器重心要尽量靠后,最好能握在手中,以便灵活掌控,因此“贵族”的手柄龙骨要比刀身更厚,而且不能有减轻孔。刀身整体上是逐渐变窄的塔型,越向前越细,最后收拢于30度的水滴型刀头;而靠近刀尖的刀背上还要磨出一条假刃,在增加穿透力的同时尽可能减轻前端的重量;刀身中部还要有一条血槽,除了进一步减重外还可以让表面的花纹贯通内部,使得叠钢结构的纹理层次感更为丰富。

你先用台锯切割出八毫米厚的刀坯外形,再开动铣床将手柄前部的刀身两面各削去大约半毫米的厚度,接着手持小型转锯沿刀坯血槽中线的位置来回走了两遍,开出大致轮廓,又用细锉刀在槽中慢慢挫削,将深度挖至三毫米。但这还不算完,你继续用小块砂纸包裹指尖在凹槽内反复研磨,逐渐拓宽加深,每一遍完成后都换上更细的砂纸,直到血槽达到预期尺寸,其内凹面打磨得比螺钉孔内壁还要光顺平滑为止。占据刀背三分之一长度的假刃依然先用砂轮打出轮廓,然后靠你的手工磨出光滑的刃线和余量厚度。刀柄部位只钻了两个螺钉孔以保留重量,跟刀身的衔接处也有和“威权”一样下延的假护手,不同的是上方还有一个供手指施力的凸起的缓坡,缓坡两侧排列着增加摩擦力的等距齿槽,每一级都是你用锉刀一点一点修出来的——那不同于机械加工的略带误差的手工痕迹和圆润复古的质感正是人们追求高端作品的标志所在,也是这把刀最大的卖点。

刃部的粗磨完成之后,你发现右手食指的指甲已经开裂了大半,周围一圈浸透了血迹,直到这时才注意到疼痛;手指肚也因为高强度的打磨红肿起来,被磨秃的指纹下渗出点点血痕,已经麻木得没了触感。你不得不休息了两天。好在接下来的热处理比较简单,比起“威权”的高淬高回加深冷,“贵族”只需要走中淬低回的路线,深冷的步骤也完全省略。淬火是用钾盐和钠盐的混合物进行,刀坯在850度的盐液中保持35分钟后取出油淬,又在真空炉里以160度回火两小时,190度回火一小时,不到半天就全部完成。但因为手指的伤势,精磨的过程你断断续续花了一周才结束——25公分的刃长全部为两侧饱满的凸磨,没有明显的刃线,以增加整个刀身的坚固度,而有刃线的假刃也和刀身其它部位一样用3000目的细砂布修整抛光,从三毫米厚的根部一路变薄延伸至最前端——最难处理的就是刀尖,因为上部假刃的存在让刀尖的剖面近似为菱形,尖锐的角度使得这个部位过于纤细,打磨异常困难。虽然你为刀尖可能发生的断裂留出了余量,但严格的锻造流程和热处理让刃材足够坚固,整个研磨过程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否则你也无法将这把刀卖给最信任你的客户。打磨完成后的刀尖可以轻松穿透一叠三公分厚的硬纸板,这对于一把武器来说无疑很危险,血槽的存在更是大大加强了其致命性,将刀坯拿在手里时你心里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的震颤。

最后的步骤是酸洗和贴片。你将完成精磨的刀坯浸入调配好的酸液里保持了三分钟,再拿出来的时候其表面已经布满了你预想中的图案——沿同一方向缠绕刀身的流水般的大马士革纹,暗纹中交错着明亮的细纹,如同荡漾的水波一样起伏不停,仿佛这把刀本身就是那些流动成型后的存在。而固化的流动并非一成不变,其间遍布大大小小的漩涡,漩涡之间相互交织又彼此包含,好像梵高的画作一样不停流转。长时间盯着那些纹路欣赏,你甚至会有一种魂魄被吸入其中的错觉,但只要将刀身拿到眼前细看便能发现这些花纹的本质——所谓的大马士革纹就是钢材的肌理,是两种材料交叠缠绕的结构在表面的显现。不像通常的大马士革刀在刀背呈现的几十层或数百层的叠加结构,你的刃材因为经过扭转已经在所有的方向融为一体,数千层的交叠也无法在刀身上任何一个地方集中显现出来。这正是你想要的效果,也是你的客户专门找你定制的原因所在。

用碱水洗去表面的酸液,再给刀柄覆上和“威权”一样的米卡塔贴片,“贵族”的锻造便全部完成。不同于“威权”尾部的破窗锥,“贵族”的手柄后端圆润平滑,方便在单手突刺的同时用另一只手抵推施力——这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武器了,更不用说只要带血槽的东西就是管制刀具,你心里不禁有点犹豫。但龙行天下一看到视频就把四万的货款转给了你,真金白银的收获让你暂时忘记了手指的伤痛和心头的疑虑。订购的刀鞘到货后,收到两把成刀的龙行天下异常满意,为表达喜悦之情又特地付给你两万的感谢款。起初你不想收这笔意外之财,但他说这是对当今难得一见的工匠精神的奖励,是在这个劣币驱逐良币的时代里依然坚持理想的你理应得到的回报,你便再没有理由拒绝了。

屋内又一次陷入沉默。灰白的天光溶解了白炽灯的灼烈,让陈一刀开始感到有点困倦。审讯官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问话:“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陈一刀说,“之后他就没怎么联系过我,也再没有买过我的新刀。我一直怀疑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们说他被杀了是怎么回事?”

“所以你对凶手完全没有头绪?”

“没有。”

“那你还知道龙行天下的什么事?”

“我只知道他在阳江阳东区的邮寄地址,其它的一概不知。”陈一刀顿了顿又问,“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两个警官看着陈一刀无辜的表情,互相耳语几句后点了点头,记录官便拿着自己的手机来到陈一刀面前,打开一个监控视频给他看,时间是上个月。不用他们提醒,陈一刀很确定画面里的这个中年男子就是龙行天下本人,因为和他心目中的画像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区别。他的客户正在地下车库里和另一个中年男人交谈,没注意到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身形瘦削的年轻人已经悄悄来到他身后,抽出了藏在腰间的直刀,看形状正是你锻造的“威权”。他像个冷静的杀手一样从背后捂住龙行天下的嘴,抹了他的脖子,在他倒地之后又继续用这把刀在他身上捅刺挥砍,还把他举起来格挡的右手砍掉了一半。龙行天下对面的男人愣了几秒后才拔腿逃跑,一个进入画面的女人也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掉头逃窜。龙行天下在自己的血洼里挣扎爬行,但那年轻人一直追着他残破的躯体不停挥刀,直到他浑身都被鲜血浸透,平躺在地上无法动弹。凶手又从左后腰抽出另一把刀,那尖锐的外观正是你的“贵族”,然后蹲下来在龙行天下的脖子和胸口处连捅数下,每一刀都深深地没了进去。受害者的胸腔这时已经没有了起伏,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微微抬起了左手,凶手见状便扒下自己的口罩,指着他的脸好像骂了几句话,骂完又不解恨地把“威权”狠狠甩在他身上。早已染红的T恤被飞出的刀刃割开一道豁口,露出下面雪白的肥肉,他的手也终于落了下去。凶手绕着那具没了动静的躯体走了两圈,看了看四周,又再次蹲下来,右手反握“贵族”朝那裸露的肥大腹部狠狠扎了进去,几乎只剩刀柄还露在外面,然后横着一刀将肚皮整个划开。陈一刀知道龙行天下这时已经死透了,因为被剖开的肚皮并没有马上崩裂,也没有东西流出来,而是沿着刀刃的轨迹缓缓露出一条红色的血线。视频就在这里结束,警官拿走了手机,而陈一刀还震慑于刚才视频里的种种细节,迟迟没有缓过神来。审讯官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叫了他好几次才把陈一刀的意识唤回来。

“……你认识这个凶手吗?”

“呃……不……不认识……”

陈一刀没有说谎。视频里的年轻人虽然摘下了口罩,但画面不算清晰,很难看到帽子下的正脸。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刚进来时见到的那个姑娘,她也是这个案件的相关者吗?那个凶手对龙行天下到底有多大的仇恨才会下此狠手,又为什么会拿着仿造的“威权”和“贵族”呢?他和锻造这两把仿货的刀匠又是什么关系呢?心里一团乱麻的陈一刀完全想不明白。

讯问已经结束,两位警官拿起记录本和物证准备离开。他们让陈一刀在这儿等一会儿,说上班后会补发一张拘留证,暂时要将他拘在所里,之后还会再去他家里搜查。陈一刀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已经脱不了干系,他所有的罪行都会暴露,包括之前那个说了一半的谎言——他确实已经将“威权”和“贵族”交给了客户,但并不是全部,因为他的每一款定制作品都会下双份的料同时做两把,完成后一把卖给客户,另一把作为备份自己保存——备份是预防锻造失误的后手,没有失误的话也可以拿来做测试和售后。而且这些作品都是陈一刀通往理想的见证,虽说只是出于一个锻刀师的私心,但在他眼里,每一把定制手工刀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珍贵,他没法随意卖掉它们。而如今,这些他视若生命的作品都会成为他的罪证。

天色已经大亮,窗外的人流和车流开始繁忙起来,陆续有人来这座办公楼里上班。屋内只有陈一刀一个人,但他总觉得还有谁在这里陪着自己,一直环绕在自己身边,因此并不感到孤单。他希望那是龙行天下,因为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比如他有没有好好保存那两把刀,是不是又将它们拿给了其他刀匠仿造;比如他认不认识那个年轻人,又是因为什么事才会被他所杀。刚才警官的视频还在他的脑中回放,龙行天下咽气时头部歪向了一边,正冲着监控的镜头,陈一刀在那模糊而空洞的眼神中读不出任何想法。但他还是继续凝视着你的眼睛,看着你临死时的表情,试图从你这一刻的境遇理解你的灵魂,乃至跨越时空和屏幕的壁障,顺着你的目光爬入你的内心,在翻找和搜索中逐渐取代并成为了你,又在你回马灯一般闪现的人生中重拾那些无比重要却又被你忽视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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