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四十分,手机闹钟在枕头下第三次震动时,我摸黑按掉了它。窗外的天还沉着,远处楼群的轮廓被零星的灯火剪得参差。我翻过身,正对上林杨熟睡的脸,他总爱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像个怕冷的孩子。床头的加湿器发出极轻的嗡鸣,像某种温柔的叹息。
摸进厨房时,冰箱的冷光映出隔夜备好的食材。上个月买的二手豆浆机开始运转,蒸笼里码着昨晚包好的白菜猪肉饺。林杨总说我执念于手工包饺子是“自讨苦吃”,可当他看见案板上歪歪扭扭的褶子时,又忍不住用沾着面粉的手指戳我酒窝:“这才是家的形状啊。”
水汽氤氲上玻璃窗,萝卜汤的香气漫过逼仄的出租屋。林杨套着皱巴巴的格子衬衫晃进来,下巴抵在我肩窝:“今天放虾皮了?”他总能在三十秒内精准识别汤里的细微变化,像台灵敏的味觉检测仪。我们分食着最后一口溏心蛋,看晨光从防盗窗的菱形格子里渗进来,在地砖上织出细碎的金网。
八点零七分的西二旗站永远像被推倒的沙丁鱼罐头。我的后背贴着陌生人的公文包,林杨的呼吸扫过我头顶翘起的碎发。车厢里此起彼伏的提示音里,他突然把手机举到我面前,备忘录里躺着行小字:“晚上买茼蒿,你上次说想涮火锅。”玻璃窗映出我们交叠的倒影,在隧道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时隐时现,像两尾相濡以沫的鱼。
出闸机时他往我掌心塞了颗薄荷糖,西装革履的人群裹挟着我们朝不同方向流动。隔着五米宽的换乘通道,他忽然转身比划夸张的口型。我辨认出那是上周看话剧时学来的台词:“要像相信春天会来一样相信今晚能准时下班!”
十二楼的落地窗收纳着整个CBD的天光,我在设计稿与需求文档的缝隙里偷得片刻闲暇。手机震动时,屏幕上跳出林杨发来的照片:他办公室窗台上的多肉冒出了新芽,旁边摆着我用咖啡渣当肥料的自制标签。午休时分我们隔着视频核对账本,计算这个季度的公积金又能多还多少房贷。
三点四十七分,行政部搬来签收的快递。拆开层层气泡膜,是老家寄来的腌笃鲜笋。母亲的字迹在泡沫箱上洇开:“用冷水泡两小时,炖汤时别忘了放两粒冰糖。”我把笋尖分装进保鲜盒,想着周末该给阳台的薄荷换盆了,就像林杨说的,出租屋的窗台该有属于自己的节气。
晚高峰的地铁终于仁慈了些许。林杨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修改策划案,我对着手机备忘录写美食专栏的初稿。上个月开始接的私单让我们的睡眠时间又压缩了半小时,但每当收到稿费到账的短信提示,又觉得键盘上落满的泡面碎屑都闪着星子。
厨房的灯光是七点半亮起来的。电磁炉上的关东煮咕嘟作响,昆布在奶白汤底里舒展成柔软的海。林杨举着汤勺尝咸淡时,鼻尖沾了点味噌酱,像某种俏皮的雀斑。我们讨论着要不要给老家换台热水器,计算年终奖能否覆盖老家房子的翻修费。飘窗上晾着的衬衫滴着水,在瓷砖上汇成小小的月亮。
加湿器再次亮起蓝光时,已近凌晨一点。林杨的眼镜滑到鼻尖,睫毛在笔记本电脑的冷光里投下细密的影。我替他调暗台灯,瞥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间,藏着个未命名的文档《给宝宝房间的十二种设计方案》。上周末看的学区房宣传单还压在茶几玻璃板下,折痕处泛着毛边。
晾衣杆上的工装裤滴着夜雨,洗衣机在阳台上发出疲惫的嗡鸣。我轻轻合上他来不及保存的文档,想起五年前初到北京的那个雨夜。两个淋得透湿的年轻人挤在青年旅舍的床上分食泡面,用纸巾记下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那些字迹早被雨水泡得模糊,却在每个加班的深夜里愈发清晰。
晨昏线上的光斑又开始流转。我知道明天的地铁依然拥挤,知道提案可能被客户退回第八次,知道阳台的绿萝又要黄两片叶子。但此刻林杨翻身时无意识搭在我腕间的手,比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都滚烫真实。北漂的日子原是揉碎了的星辰,我们在水泥森林里一粒粒捡拾,竟也攒出条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