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这句话,若非沧海偶曾经,还真不知在说些什么。就像李益一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乍听来矫情得紧,情来爱去,似非得断肠摧心才算完。一首诗,少时爱它简白易记,直到后来,对的时间对的地点,乘桴于脑海,成了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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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彻的妃子中,李夫人算是比较特别的。容貌自不必论,真正爱赏的,是她的智慧。
刘彻遇到李夫人时,陈阿娇早已被废多年,卫子夫芳华渐逝、容色衰憔,自然爱也成了鸡肋。后宫佳丽三千人,无一出挑角色,刘彻很快感到年华苍老,恰满朝文武须发白眉不在少数,每日上朝总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感。
昔年,陈阿娇恃宠而骄,刘彻渐渐疲于应对,平阳公主以卫子夫解了心结。而今,芙蓉花皆成断根草,卫子夫再无狂澜之力,平阳公主微微一笑,献上了李夫人。真不愧为亲姐姐,不但事事绸缪得当,且推举之人皆得刘彻欢心。
李夫人听起来许陌生得紧,若然提一曲歌,便无人不识了。李延年有一《佳人曲》,这样唱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倾城倾国,说的便是李夫人。
那日,李延年捏准机会在刘彻面前唱了这支曲子,本心思漫漫的刘彻怅惘道:“世间当真有此佳人么?”这句话,我知是有感而发,只这喜新厌旧的姿态,确然让我不太欢喜。想当初陈阿娇咳唾落九天,亦是随风生珠玉,卫子夫初遇唱《桑中》,以兰芷美人相赠,怎么又能说世间无倾城倾国之佳人了?凭谁问,美人老矣,尚能饭否?
延年一听,沿着话拾级而上,恭敬答道:“此歌所唱之人,真是吾妹。”好,这下刘彻高兴了,宫殿外再次如日中天,不似夕阳无限。
古今往来,善为君王者不善人夫,善人夫者多半负了君王。前者如刘彻,后者如福临。一个雄才伟略,满目江山不懂怜取眼前人;一个万般痴狂,四海奏章不如呵手为伊书。他道爱情不过锦上添花,他却固执一念,喃喃说是雪中送炭。
不管如何,对于深宫中的女子,只剩一念执著。无趣的勾心斗角消消遣,无心的风刀霜剑严相逼。
2
刘彻对李夫人,定是喜欢的。原谅我写不出一个“爱”字,太勉强。
怎样深重的感情才担得起“爱”这个字呢?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几度让我落泪,更有他“唯将终日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令人消魂,李益“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亦让我无限感怀。可是结果呢?何如薄幸锦衣郎,人生若只如初见。
是谁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又是谁说,生怕情多累美人?
你若惜我华色,愿长相厮守,不需说什么风雨不离、盛衰不弃的铮铮誓言,更不需什么山无棱、天地合的缥缈承诺。我只想在远出之时,得你一封信笺,寥寥数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总之,刘彻对李夫人一见钟情,倾城之艳色,旷世以秀群。他以日渐衰老之躯爱慕着鲜活灵动的少女,似数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卫子夫成糟糠之妻,眼前人成手中珠玉,不知李夫人看在眼里,是否有凄怆之感。那高高的宫墙,白头的宫女,是否还记得那一曲《长门赋》,曾唱凉了整个紫禁之巅。
他宠她,一如追忆似水流年。一日去李夫人殿中,忽觉头皮微痒,便随手取下她的玉钗搔头,一时间传为佳话,妃子竞相效仿,玉钗供不应求。曾楚王爱细腰,宫中饿死美人不知其数。又有掌上舞、七寸莲,皆是为博得一朝相伴,如何不凄凉?
3
许是红颜命薄,李夫人终缠绵病榻,药石无灵。
他求见她一面,次次被她拦在锦帐之外。直到最后,他被逼无奈,说道:“夫人如见我一面,将加赠千金的赏赐,而且授予你的兄弟尊贵的官职。”你瞧,在这关头,依旧以金银官爵相诱。
身侧李夫人的兄弟姐妹动心了,几次示意她答应,她只固执不见,乃至刘彻硬闯进来,依旧转向内壁。刘彻问由,她只道:“妾长期卧病,容颜憔悴,不可以见皇上。”
三番两次下来,刘彻放弃了,叹息离去。她只缩在锦被中,默默流泪。这番心事,几人知?他的失落,落在众人眼中,是李夫人的不是。可她的泪水呢?他可曾瞧见,可会知道?可会在迈出宫殿门口那一瞬湿了眼眶,可会返折回来握着她的手,轻声和她说一句:“好了,我知道。”
没有。他只是离去。终究,刘彻是个君王,雄才伟略。
那日,举国同悲,李夫人殁。她的不同之处在于,始终是北方佳人,刘彻心中一如既往的美好模样。没有残损的面容,那些全部留给了棺椁中浑浊的空气。临终一面换千金又如何?殊不知,阿娇金屋碾为尘土,不过因为色衰爱弛,卫子夫亦如是。
所以,李夫人去世后,刘彻寻遍能人异世,只求见她魂魄一面。后有一道士,寻来魂魄石,圆其梦。刘彻欲续前缘,上前抚其魂魄,道士止。后将魂魄石打碎,炼成丸药予刘彻服下,从此李夫人再未入得梦中。不知后人牵强附会,或是真有此事,但刘彻对李夫人日夜不歇的思念,却是真切之至。甚至卫子夫被废后,李夫人被追封皇后,这一桩一件,无一不是戛然而止后的暗潮汹涌。
若你我注定离别,我宁愿在你心中,是那个双瞳剪水,明眸善睐的模样。没有岁月为刃,没有世事消磨,只似当初,离离原上,你青衫如筠,我绿裙似草。那时,风在风中生烟,云在云中结水。
戏曲中有一门类唤作折子戏,没有开始、结局,只一段轰轰烈烈的演出。许多人爱折子戏,因其残缺,所以美好。也因其憾恨,所以常新。一出戏,灿烂的灿烂到极致,你只需抱走那些绽出月圆的烟花,其余的灰烬,我当敝帚自珍。
李夫人,用最决绝的方式,留住了刘彻心中一席之地。这样的女子,无疑是智慧的。若一段情还未升高至爱,且以清绝,一任平生,或许被秋收冬藏,留得住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