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多令

我和同学王光敏备战一个月，试水、潜泳，终于决定在今天下水横渡长江。

光敏跟我同校不同班，我们在运动会上认识。他是班上体育委员，水性很好，性格随和，人长得帅，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是个快乐宝。

毕业后学校我们50人大军分配到八一钢厂，光敏也是其中一员。他家就在钢厂旁，我住厂里，嫌集体宿舍臭烘烘象狗窝，便抱着行李搬到光敏家住。

光敏家三房一厅，父母不在，只有姐姐偶尔回来一下。我把他家当我家，经常吆三喝四喊同学们来吃饭喝酒，我随时可以打开他家冰箱找东西吃，他一点意见都没有，如今是我最好的哥们。

1

此时烈日当空，远方云霞飞舞，对岸青山隐隐，江中船只往来穿梭，一片祥和。江边茅草丛生，我们脱下衣服藏在草丛，捋起江水，拍打身体。

此处是长江在西陵峡的分水岭，地势开阔。我们下到水中，望望远岸，风平浪静，觉得很有把握。

光敏从家里带了一只大轮胎，是我们渡江的防备。轮胎主要是对第一次渡江的我进行保护，他上次横渡长江就没有用轮胎。其实我一点都不担心，在水里我游一个小时没问题。

初生牛犊不怕虎，下水后我先是一个200米自由泳，冲锋在前，抹抹脸上水珠回头望去，光敏裹着轮胎落后我50多米，笑意盎然地望着我，一点一点追赶。

我一个猛子扎进长江，憋一口长气向前游去。长江水不比游泳池，头埋进水里就找不到方位，黄沙沙一片，一点方向感都没有，过得一会就憋不住，抬头看去，却发现光敏已经在我另一个方向。

光敏看不见我，正自吃惊，手撑轮胎，半个身子都立着，东西南北地张望，见我冒出来，大骂起来，水流很响，我啥也听不见，给他打个OK手势。

渐渐游进了长江中央，水流渐急，不时有个旋涡，还有些树枝和泡沫飘过身边。如此亲近长江，别有一番畅快。

忽然看见光敏双手猛烈挥舞起来，指向我身后。我回头望去，一艘大型轮船正向我驶来，只有500米远。刚才波浪起伏，挡住了视线。人在江中，只有一个脑袋在水面，大船看不见，驶过会把人吸进船底。

我努力回游，接近光敏。船从我后面追来，速度极快，江心中无法判断轮船的方向。

光敏踩着轮胎，拼命跳着向轮船招手，让轮船发现我。轮船鸣了一声长笛，似乎看到了我，开始转向，庞然大物矗立在江面上，巨大波浪向我们翻滚过来。

我们会师后，轮船从我们身旁50米驶过，我们欢呼起来，击掌相庆。层层波浪渐渐传了过来，我们随浪起伏，极度过瘾。

虚惊一场，再也不敢开玩笑，抱着大轮胎漫漫划着。江心的天空，云象一只龙，我们状态都不错，体力充沛。

因为轮胎阻力，我们泳速很慢，快到对岸时，江水已经把我们冲出十几公里。我在离岸边100多米地方脱胎，很快在乱石堆里上岸。回头看到，光敏兄弟还在努力前行。

岸上很美，夕阳淡抹写着几缕云霞，黄昏真是写意。水牛在山坡上悠然长鸣。踏上松软的草地，江浪拍岸，宛如人间仙境，我都不想回去了。

2

上岸后，我们发现附近的最后一班渡船已经开走，我们没有鞋穿，身上的钱也被江水冲走。光敏说此时也不宜再游回去。

我们到附近的小船上问怎么过对岸，船主说最近的船要明天早上5点才发。我想起红旗电缆厂有夜班轮渡，船主说可以把我们轮胎留下，换两只拖鞋走去。光敏还想说几句，我一把将他拉走。这趁人之危的事情我怎么都不接受，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难道我们比红军还难？

大江东流，了无牵挂，一身逍遥，豪情顿生，不过就是个走嘛，车到山前必有路，男子汉还能被两只鞋受人胁迫。当下不再理会那船主，径自寻找塑料袋，再找一些碎布，把脚绑了起来。

从对岸的位置判断，我们离红旗轮渡还有十几里。没吃晚饭，但也不饿，我和光敏沿着岸边小路开始长征。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几颗星星挂在了天空，山间小路茅草丛生，想起我们毕业那年晓峰之行，也是同样的感受，我们从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长成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汉。我知道义无返顾的道理，人生不知道前面道路如何崎岖，却都是需要自己走出来。

山间除了蛙鸣，还有狗叫。我们光着身子，没有遮挡，怕被狗咬。但是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回头，有狗也只能打。

每当有野狗从身边经过时，光敏就走到了前面，光敏在山里长大，对狗比较熟悉。其实在陌生环境里，最需要的是勇气。也不知是人怕狗，还是狗怕人。

山路崎岖黑暗，圆圆的山影有几分熟悉，我唱起《摘下满天星》：

“漫漫长路远，冷冷幽梦清，雪里一片清静，

可笑我在独行，要找天边的星。

万水千山独行，找我登天路径。

让我实现一生抱负，摘下闪闪满天星，

崎岖里少年抬头来，向青山深处啸一声……”

一弯新月如钩，旁边一颗小星星，正望着我呢。我想起姥爷就是埋在这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仿佛感到姥爷在天上说，“别怕，坦然面对。”想到姥爷，就感到有一股力量加持，路也好走起来。

快到红旗电缆厂的时候，我们一路小跑。刚上船，汽笛就响了，时间已经是11:30。我们在山间行进了5个多小时，浑身大汗，江风一吹，如此清凉，对岸灯火通明，美丽之极。

对岸，就是我们的家。我总是在岸边眺望这边的江景，走近了，原来是这样。

3

到岸后下船已是0点，我们两个只穿泳裤，抱着轮胎，找码头值班民警要水喝。民警笑着给个纸杯，没把我们当逃窜犯。光敏渴极了，抱起水就喝。

“你们长得好象啊。”民警说。

“我是他哥哥。”光敏嬉皮笑脸地说。

“不，我是他叔叔。”我正色说，“这孩子不听话，特调皮。”

光敏要打出租车回家。我想再接再厉，继续挑战长江，游回伍家岗。光敏立刻同意了我的建议。

我们在九码头再次下水，躺在汽胎上，随波逐流，夜空中漫天星光，岸边渔火渐渐熄灭，靠岸船影一只只从身旁溜过，

温柔的夜，满天地盖下来。我唱着《绿岛小夜曲》，“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

岸边一只宝塔的影子过去后，我们知道这里是宝塔河了，原来真有一座塔。

我越晚越清醒，但光敏很困了，水中几次要睡着，不知道他是不是虚脱，我深怕他睡着后，从轮胎上掉进江里，就跟他说话：“你小时候在农村，家里人很多吧。”

“热闹着呢，我家里有11个人。”

“呀，可以组成一个少先队了，”

“就是呀，哈哈。”光敏兴高采烈起来。

……

此时明月在天，星空朗照，清风在耳，江水脉脉流去，对岸渔火闪烁，水天一色。

正是：月光如水水如天。

4

我们一直游回了家。

几年后，当我看到《TAITANIC》中沉船以后，摄像机位扫描夜空全景，背景音乐苏格兰长笛舒缓响起，满天星星在大海上方，照耀着平静世界。

我也在长江中渡过了如梦如幻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