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去往桃源岛的路

【1】

我缓缓睁开疲倦的双眼,背靠着骆驼和行李,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我尝试用干燥的喉咙发出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痛和强烈的咳嗽。

「你醒啦!」一个声音从篝火处传来,伴随着一杯水递到我的手中。我迫不及待地接过,一饮而尽。那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秀丽的脸庞。「看你倒在沙漠里,差点就被流沙掩埋。」

我挣扎着起身,向篝火方向望去,只见寥寥数十人,他们身披白色长袍,一起围坐享用晚餐。

「我叫赛克斯,你呢?」女人又递给我一杯水和一块腊肉。

「吹雪。」我伸手接过,指尖触碰的瞬间感受到一阵坚硬与冰凉,我借着篝火的火光,仔细打量她一番,双眸像蓝宝石一般明亮,金色的发丝在沙漠夜里的冷风中飘拂,一件白色的长袍将身体裹住得严严实实。「你是机械人?」

她岔开话题,说:「你也去桃源岛吗?」

「桃源岛?那是哪里?」

「桃源岛是大家都想去的地方。」赛克斯盯着我,似乎对我这样的人感到稀奇,「你不知道桃源岛在哪,那孤身一人行走在沙漠,到底要去沙漠什么地方?」

我沉默片刻。记得那天我从温暖的培养液中走出,身上全是黏稠的液体,无助、委屈地坐在冰冷的钢板上。与我一起的还有很多伙伴,我们迅速地在种植园里劳作,照料作物、收获果实。我们不被允许走出种植园,不被允许做工作以外的事情,不被允许私下交流。

不知何时开始,同伴开始生病,渐渐地停止呼吸,种植园的同伴前后离世,也联系不上农场主。

我一人打理整个种植园,每天给植物浇水施肥,看着作物生长、收获、死亡,昨天、今天、明天都一样。有一次我梦见自己走出种植园,跟随一大群人走出武陵州,穿越沙漠、草原、森林……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体蜷缩在床角,泪水已浸湿枕头。

这一刻起,我下定决心离开种植园,与其在这里忍受煎熬,不如走出去,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外边那个陌生的世界。我将种植园的果实做成压缩饼干和果脯,将背包塞得满满。

走出种植园,没有具体方向,跟随路上的行人朝东方走去,在沙漠里迷失方向,因为缺水而晕倒。

我愣了半天,终于挤出几个字:「大家都去哪?为什么?」

「都是为了躲避灾难,从三年前秋的八国争霸开始,战争的规模逐年升级。」

「那我也去桃源岛。」

「你这状态到不了桃源岛!」

【2】

跟随队伍跋涉数日,对同行的人逐渐熟悉起来。在这支36人的队伍中,有12个机械人,24个人类。机械人们的身体由金属和芯片构成,体内流淌着蓝色的血液,他们依靠电能维持生命,而电能的来源,便是队伍后方跟随的那辆笨重的履带车上驮着的核反应炉。

这个队伍的人,除了有共同的目的地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共同之处。旅人们对机械人心存蔑视,认为他们并非活物,缺乏思维,只是被创造出来为人类服务的工具。而机械人们虽然总是表现得忍气吞声,被旅人呼来喝去,但内心或许已经在嘲笑这些碳基生物,将旅人身上的感官、情绪、血肉视为生存的障碍。

因此,赛克斯除了担任向导,还负责调和旅人与机械人之间的矛盾。

在24个人类之中有一个怪人,他叫庞古,性情古怪,不愿与人交流。旅人和机械人都排斥他。

在沙漠中穿行数天后,我们终于发现绿洲,旅人们欢呼雀跃,大口大口品尝着甘泉中的清甜。他们逮住绿洲里能遇见的一切动物,有无论是蛇、猫、蜥蜴还是鸵鸟。动物们在挣扎中被旅人和机械人割开喉咙,暗红的鲜血洒满沙地,眼神中透露着一丝丝悲哀。

旅人们还在沙土中挖出几瓶白酒,应该是之前的旅行者所遗留下来的。他们将动物的肉分食,围着篝火狂欢,一边嚼着半生不熟的肉,一边放声高歌。我被强行拉入这场狂欢之中,品尝着微酸的白酒,说实话,我对他们的行为感到厌恶和反感。

赛克斯拽着一张老旧的纸质地图坐到我身旁,「看,这片黄色的区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沙漠,这块绿色的区域是草原,再往前是森林,穿越森林就能看见大海,只要穿过60公里的海峡,就能到达桃源岛。」

我接过地图,目光落在代表草原的绿色的区域,上面有手写的几行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字每一个我都认识,但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庞古躲在履带车旁沉浸在电子书中,旅人们将他拉到篝火边,围在他周围鼓掌欢呼,嚷嚷着要他表演一场舞蹈。然而庞古沉默不语,默默地走开。旅人伸手将他挡住,随后将他按在地上,接着轮番上前踹他一脚。

「给你脸啦?」

紧接着,一个旅人将酒瓶塞到我的手中,要我砸碎庞古的脑袋。我撇开酒瓶并质问他们:「你们不觉得这很过分吗?」

「就玩玩,没什么大不了。」说着,将我拉入这场霸凌的行列中,几十双眼睛盯着我,数十张嘴对着我念叨着。我眼角流出几滴眼泪,跪下恳求他们,却说不出理由。然而,他们丝毫不理睬,再次将酒瓶塞入我的手中。「是伙伴就一起玩!」

我沉下脸,缓缓地走到庞古身边,看着他被两个旅人压在地面上,长袍上沾满灰尘,他没有丝毫的抵抗,仿佛已经接受命运的安排一般。我举起酒瓶,咬紧牙关控制颤抖的手,心中默默念着:「千万要砸碎!」砰的一声,酒瓶砸在庞古的肩头,碎片飞溅四处。

我如释重负,迎着旅人的笑声走到一旁。

【3】

在我离开后,旅人对庞古的暴行又持续一会儿,庞古依旧没有反抗,连喊疼的声音都没有,或许正因为这种沉默,让旅人感觉像是在欺负木头,所以选择收手。

当天晚上,我偷偷找到赛克斯,向她倾诉着内心的迷惑与痛苦,她静静地听着,等我停下之后,她才轻轻地回答我:「其实,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我顿时露出惊愕的目光,赛克斯全然不管,继续说道:「和你一样,被拉进人群,被怂恿向无辜者施暴,我能体会那种身不由己的感受,会怨恨他们……人类就是如此,有些恶行不需要理由!所以机械人才讨厌人类。」

我不愿相信赛克斯的话,怎么可能有无缘无故的暴行。我接着问:「你也讨厌我这个人类吗?」

赛克斯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说:「我不了解庞古,但他应该是个好人,等旅人都睡下后,你去向他道歉,他会原谅你的。」

庞古一直跟在履带车左右,无论赶路、吃饭、睡觉。我的靠近惊动了他,他们没有在意,继续给身上涂抹药膏。借着营火的光线,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正脸,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抱歉……我……我……」我想不到任何理由和借口。

庞古将药膏交到我手中,示意让我给他的后背上药,紧接着他褪去上衣,看到后背青一块、紫一块的,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你带的干粮有多少?都有哪些?」庞古突然问我。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有压缩饼干、腊肉、果脯,我送给你一些,希望你能原谅我。」

接着我将背包拿来,庞古每样都品尝一点,最后拿走我所有的果脯,然后挥手让我离开,他准备休息,我的内心依旧忐忑不安。

又过了几天,我们终于走出沙漠。沙漠的尽头是草原,湛蓝的天空渐渐变为青色。阳光挤过云层的间隙洒在远方的草甸上,形成一道道变幻莫测的光影。草原上的草有半人来高,四周时不时冒出各种野鸡、野兔,与其说我们在草原上行走,不如说是在草海中游动。

我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行走好长时间,不知何时开始,旅人染上疾病,有的牙龈肿胀、出血,有的发烧呕吐、全身乏力,有的皮肤出现暗色的瘀斑。症状轻者勉强可以行走,重者只能躺在履带车上。这种病在队伍内迅速传染,除了我和庞古,所有人类都中招。

赛克斯安排我照顾几名病患,他们四五十岁的样子,看不出他们原来的工作。之前看着他们吃肉、霸凌庞古,我觉得非常恶心,现在瞧着他们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我没有当初的厌恶感。

我给他们喂饭喂水、洗衣擦身,也许是我的耐心惊动他们,「小子,知道你看不起我们,但你还是太年轻。」

然而,他们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很快旅人们意识到自己要死在这广阔的草原上,成为秃鹫、鬣狗的美餐。

一天清晨醒来,细数整个队伍的人数,有7名旅人在饱受多日的折磨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和机械人刨一个大坑,将他们掩埋,心里嘀咕着,什么时候会轮到我自己。

当晚,庞古找到我,将之前拿走的果脯交还给我,说:「估计旅人们时日不多,死前吃点好的。」

【4】

我遵照庞古的建议,并没有什么特殊理由,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在睡梦中被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起身查看,发现赛克斯正在翻找我的背包。她伸手从我的背包中掏出果脯,放到自己嘴里咀嚼良久,之后将果脯吐到手心,小心翼翼地掩埋,再将土堆踩平。

我无法理解赛克斯的举动,机械人是没有味觉和消化系统,饮食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我没有再去思考当晚的事,相信赛克斯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随着日子的推移,苟延残喘的病人中,牙龈出血者开始减少,皮肤的瘀斑变浅缩小,越来越多的人恢复精气神,渐渐能够背负起自己的行李。我立刻将果脯分给其他患病的旅人,他们的病症迅速得到缓解。

他们对果脯的神奇效果赞不绝口,对其酸甜的味道也大加赞赏。后来,甚至连没有患病的旅人也开始向我索要果脯。他们的热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说实话,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如此的喜悦。

旅人们为了庆祝劫后余生,又开始狂欢派对。这次的烤肉是野兔和野鸡,比之前的蜥蜴肉、猫肉、蛇肉要美味得多。

在狂热的情绪中,有人嚷嚷道:「赛克斯,给我们唱首歌吧!」

我惊异地看向说话的那人,心里嘀咕着:「难道又要霸凌吗?」

旅人们鼓掌欢呼,赛克斯走到中央,回眸朝我一笑,然后吟唱出古老的歌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每一个歌词我都能听得懂,但却理解不了歌词中的玄妙。那歌声如同天籁之音,宛如鸟群直冲云霄。曲终,旅人们寂静许久后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与此同时,一个冷酷的合成声插进来,「你到底是谁?」在人群的外围站着一个机械人,将手指向篝火旁的赛克斯。「那天晚上,你偷吃吹雪的果脯!」

我的心瞬间像被陨石砸中一样沉重,旅人们的掌声和欢呼声戛然而止,他们先是看向冷冰冰的机械人,再看看一言不发的赛克斯,接着将目光投到我的身上。

「机械人不是充电的吗?」

「你瞧见了没?」

「果脯还在吗?」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不自觉地浮现赛克斯被殴打的场景。其他机械人纷纷涌上前来,就像蚂蚁一样。带头的机械人朝赛克斯走去,嘴里重复着:「你到底是谁?」

赛克斯从长靴中拔出一把锃亮的匕首,白光一闪,吓得在场所有人一个激灵。

「别冲动!」我呐喊道。

领头的机械人后撤几步,也拔出小刀,「你可别后悔!」

只见赛克斯左手握紧匕首,将刀刃在右臂上划下一道伤痕,接着高高抬起右臂。蓝血沿着手臂缓缓流下,滴落在她那清澈的脸庞。四周空气逐渐凝固,赛克斯咬紧嘴唇,默默地注视四周的众人。

【5】

我们继续在广袤的草原上行走,草原上的乔木星星点点,仿佛是大地的繁星。之后,树木逐渐变得浓密,树冠密集地交错在一起,遮挡住天空中的阳光,落叶代替脚下的草甸。四周弥漫着腐败和潮湿的气息。

进入森林后,赛克斯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不时地查看地图,用铅笔在上面勾画,然后警告我们要小心。蛮兽即将出现。

「蛮兽是什么?」

赛克斯耐心地向我们解释说,蛮兽是游荡在这片森林里的变异野兽,一旦有人进入它们的视线范围,不论是人类还是机械人,它们都会扑上前将其撕碎。

「那赶紧准备武器防身!」我接着说。

「武器没用,除非重机枪以上,一旦交火,势必会吸引更多的蛮兽前来。」

「跪地求饶有用吗?」旅人们嘲讽式地问道。他们总是嘻嘻哈哈,太缺乏危机感。

赛克斯欲言又止,双臂无力地下垂。而就在当晚,队伍里5名旅人和3名机械人丧生。

蛮兽趁着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溜进营地,拖走正鼾声大睡的人,它们动作迅速,听到被撕咬的惨叫声,大伙在惊慌中起身,借着篝火只看见模糊的残影,没能看清它们的长相。当太阳升起后,只瞧见地上一摊摊蓝色与红色的血迹。

此后,队伍在夜晚都会安排5名机械人守夜,他们原本就不需要睡眠,这让我们平静度过几个夜晚。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上午,一只蛮兽袭击了正在前进的队伍。

蛮兽长相类似神话传说的奇美拉,前躯体是雄狮,后躯是山羊,尾巴是一条蟒蛇。它借着浓烈的雾气冲向队伍末端的机械人,后腿一蹬扑上前去,张开前爪将机械人压倒在地。雄狮的头张开血盆大口啃咬,尾巴的蟒蛇和山羊首四处观望,似乎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被压制的机械人拼命挣扎,呼叫声尖锐近乎失真,直到脑袋被啃烂,胸前的红色警示灯被打碎为止,蓝血浸透泥土,沾满蛮兽的脸庞。众人呆望着这一幕,手中的棍棒不受控制地颤抖。

赛克斯叫喊道:「大家围起来,不要进攻。」蛮兽撕裂机械人之后,将目光对准我们,慢慢靠近。

过度的惊恐让我身体变得僵硬,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其他人似乎跟我一样,我们僵持片刻后,蛮兽掉头离开,暂时解除威胁。

接下来的几天里,队伍每天都有人牺牲,有时是机械人,有时是旅人。每当被袭击时,我们就聚在一起,静止不动,蛮兽观察片刻后会离开。但人数一天天减少,恐惧持续发酵。

「再这样下去,谁也到不了桃源岛!」我对着赛克斯怒吼道。

「我们敌不过蛮兽,拼杀只是无谓的牺牲。」

「难道眼睁睁看着伙伴死去吗?」

「加快赶路的速度,尽快离开这片森林。」赛克斯脸上流露出失落和无奈。

其他旅人都听见我们的争吵,他们都和我一样,不愿再继续保持沉默,机械人决定听从赛克斯的安排。第二天蛮兽再次袭击时,旅人发动反击。

【6】

几个骁勇的旅人手持棍棒,一头绑上匕首当作长枪,有的也亮出家底,将仅有的几把防身手枪拿出来。蛮兽咆哮着逼近,我们就一拥而上,一边开枪掩护,一边绕到蛮兽的身后,奈何蛮兽有三个头,可以应对前后方的敌人。

我将原先准备好的木质标枪投掷上前,一根接着一根插到蛮兽的身上,鲜红的血吱吱往外流。其他旅人见此状,纷纷效仿。身负数十枪的蛮兽依旧挥舞着前爪,丝毫没有倒下的趋势。

此刻,我意识到赛克斯是对的,我们实在太弱。赛克斯改变以往的态度,她命令机械人一起出手相助,大伙拿出各自的武器,十几分钟后,蛮兽终于倒地。旅人们欢呼雀跃,互相击掌,还有人想割下蛮兽的肉充当干粮,机械人对于胜利倒是表现得非常冷淡。

赛克斯依旧一脸严肃:「趁现在,赶紧赶路。」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几声低吼,「不好,快撤退!」赛克斯一把拉住我的手,往履带车方向撤退。

「胆小鬼,我们人多势众,怕什么。」没等旅人把话说完,森林黑暗处的蛮兽扑上前去,咬断他的脖颈,随后又有三四个蛮兽的黑影靠近。

这下大家彻底害怕,毫无纪律地四处逃窜。

「不要慌,大家赶紧靠拢聚集,保持阵型!」赛克斯呐喊道,我也帮忙呼喊。

一些伙伴跑得太远,来不及回归队伍就被蛮兽擒住就被蛮兽擒住。最终,因为我们的冒进导致6名旅人和2名机械人牺牲。蛮兽退去后,我们原地休息,刚刚的战斗和惨剧让我们心力交瘁。

赛克斯走到牺牲的2名机械人身旁,拿出螺丝刀拆开头颅,取走内部的拳头大小的大脑,大脑皮层覆盖着错综复杂的电路。

「你在做什么?」

赛克斯回答说:「到桃源岛,依靠大脑就能在新的躯体上复活。」说着,她将大脑放入腰间的布袋。

「旅人们不行吗?」

「或许将来可以吧。」

平安度过几日之后,旅人们又开始生病,他们出现头痛、四肢乏力,身上的皮肤出现斑疹、脓包,这病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三天的时间内,所有旅人都被感染。我赶忙将剩余的果脯都给了他们,并从森林中采集了一些不知名的果实。然而,这些果脯和新鲜的果实并没有起到神奇的功效。从希望到绝望的落差,让旅人们充满了怨恨,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你小子是不是偷偷做手脚?为什么就你跟没事人一样?」

我身心疲惫,唯一支撑我的是赛克斯,只要看一眼她的脸、她的秀发、她的身影,那一刹那仿佛看见希望的光芒。悲剧接踵而至,第一个死亡病例开始出现,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有人逝世,机械人帮忙照顾病人和掩埋尸体,最后只剩下7个旅人活下来。

队伍的人数越来越少,森林里依然埋伏着看不见的蛮兽,停留时间越久就越危险。

赛克斯看着地图,用尺子和铅笔不停地比划,然后说:「快到海岸了,这几天我们连夜赶路,出了这片森林再休息。」

我们都听从向导的安排,但她说的“快到”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们并不清楚。在夜里冒着雨行走在泥泞的路上,看不见的蛮兽让我们提心吊胆,在压抑和恐惧中,终于迎来了爆发。

【7】

「可恶!都是你!」一个旅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快到了!快到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到!一个个都死了,你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要是死在这,你也别想活。」

愤怒的爆发也感染了机械人,他们发出嘈杂的怒吼声,齐刷刷的把赛克斯团团围住,像一群索命的恶鬼。赛克斯转身想逃,机械人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推倒在泥坑中,她腰间布袋里装的大脑咕咚咕咚滚落一地,旅人们见此更加愤怒,一脚将他们踩碎。

我拔出匕首冲上去,不料一个拳头重重地打在腹部,我不由地跪下呻吟。

此时,身后传来几声冷笑,「一群失败品,只会无能狂怒。」

众人的目光转向庞古,他一直像个透明人,一直待在履带车附近,无论队伍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从不过问,从不参加。

「别火上浇油!」我用颤抖的声音警示他。

「赛克斯可是向导,没有她走不出森林。」

旅人咬牙切齿,冲着庞古怒吼,「大家生病时候,你没有帮忙,大家对付蛮兽,你却旁观,就应该教训你这样的累赘!」

他们整齐划一,将内心的愤怒与恐惧全部对准庞古。

我起身伸手阻拦,「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旅人一手将我推开,「他不是我们的人。」

我跑到庞古身边,劝他少说两句。他却冷笑着,像是摘掉往日的面具。

「在草原上,你们这群失败品得的是坏血病,是长期缺乏维生素C导致,而果脯里的维生素C。前段日子你们患的是天花,以当下的条件,如果及时隔离,并种植人痘,应该能让更多人活下来。」

众人一脸疑惑,我隐约察觉庞古话外音。

「终究是失败品,情绪已经剥夺你冷静思考的能力。」

一身泥点赛克斯走过来,瞪着大眼睛,「你如此博学,为何不帮他们?」

我低着头,轻声地回答赛克斯:「我第一次欺负庞古后,听从你的建议向他道歉,当晚庞古就拿走我所有果脯……他早知道旅人们会患坏血病……」

庞古并没有反驳,机械人呆呆的看着,而旅人们的反应异常激烈,他们叫嚷着杀掉庞古,为死去的伙伴报仇,他们拿着刀准备拥向庞古。

「你们就不反省自己吗?以前你们是怎么欺负庞古?他招惹你们了吗?」我挺身而出制止他们,「果脯还是庞古归还给我的,他还叮嘱我喂给你们吃,最后还不是庞古救你们!」

「不是哦,吹雪,我可没打算救他们。」我扭头给他使眼色,但他全然不理会。

「今天,你不说清楚,决不善罢甘休。」旅人们举着匕首呐喊,眼珠里充满血丝。

「最好的惩罚就是在绝望之际给予对方希望,然后再把希望浇灭。给你们果脯就是给你们希望,为的是让你们在患上天花后体会希望的破灭。」

第一次,我感受到庞古的可怕,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坐在一旁看书,他的身躯比我们都要娇小,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但就是给人一种恐惧,这种恐惧超越蛮兽。

突然,履带车传来一阵响亮的汽笛声,雪白的蒸汽从车上核反应堆喷涌而出。机械人围绕着核反应堆检查交谈:「哪故障?能修吗?」

【8】

机械人们面面相觑,最终摇了摇头。他们赖以生存的能源已经耗尽,而在这荒原上,他们的生存时间不会超过3天。

愤怒的机械人逐渐失去理智,用拳头疯狂地敲打着履带车,怒吼着:「要你何用?」

「大家冷静下来!或许还有办法。」我走上前去阻止他们的暴行,转头看向庞古,「能帮忙看看吗?」

一道白光闪过,尖锐的刀刃逼近我的喉咙。一个旅人大声怒吼说:「让他帮忙?你这个叛徒,信不信我毙了你!」

我也冲着他怒吼:「用你仅有的脑细胞想一想,没有电源,赛克斯也会停止运行,到时候谁带我们去桃源岛。」

「那种鬼地方爱谁谁去!」

庞古没有搭理他们,登上履带车检查设备情况,不到1分钟的时间就检查完成。「核反应堆没有坏,是燃料用完。」

「哪里可以获得燃料?」

「桃源岛或许有吧!」

「好啦,任务完成,赶紧绑回去。」旅人们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与此同时,另一个旅人从履带车上拿出庞古的背包,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倾倒出来,除了电子书外,就只剩下一些压缩饼干、果脯和腊肉。他们用脚踩踏着,嘴里放出狠话。

「小子,要么自己滚蛋,要么我们送你一程。」

「这太便宜他,把他绑在大树上,让蛮兽把他吃掉。」

队伍丢下庞古,扔下履带车继续赶路。所有机械人都被拆解,大脑放在赛克斯的布袋里,机械人胸前的电池被拆解出来,留在路上给赛克斯替换。数十人的队伍,到这里只剩下6人,4个旅人,我还有赛克斯。

大概走了两天的路程,乔木开始变得稀疏,逐渐被灌木丛取代,慢慢的,平地上只能看见依稀的几棵乔木。赛克斯看起来有些紧张,经常拿地图反复确认,旅人们也发现异样。

「不是出森林就到海岸吗?海岸在哪啊?」

「应该没有走错!」

旅人拔刀对准赛克斯,说:「你是什么向导?怎么带的路?」

我也拔出刀对准他们,「要么相信赛克斯,要么立刻滚蛋,遇到挫折就找同伴发泄,再这样蛮不讲理,我可不客气。」

突然,背后一道利刃扎入我的胳膊,我顺势一挥,划伤他的胳膊,紧接着抬腿踹向他的腹部。

「上次帮庞古,现在又替机械人说话,你还算我们的人!」

「吃里扒外的东西!」

旅人们逐渐向我围过来,1vs4,有些痴人说梦。

「你们不要再打啦,我们还要团结一致对付蛮兽。」一旁的赛克斯劝说着。

刚一说完,就从森林里迈出一只探头探脑的蛮兽,它好像刚刚发生战斗,山羊首和蟒蛇尾被砍下吱吱冒血,雄狮首低吼缓缓靠近,一只后腿好像受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快聚合起来!」赛克斯焦急地劝说着众人,我退到她的身旁,而旅人则分散开来,张开架势准备放手一搏。

「你们疯了吗?」我冲着他们大喊。

他们头也不回,专注眼前的蛮兽。突然,其中两人冲向蛮兽,卖出一个假动作,另一个在靠近时用一个滑铲,身子溜到蛮兽的身下,举起匕首刺向蛮兽的腹部。其余二人紧随其后,从左右扑向蛮兽,一只手薅住雄狮首的鬃毛,另一只手将匕首推入蛮兽的咽喉,用力搅动。

蛮兽颤抖着趴到地上,彻底没有呼吸。

【9】

再次杀死蛮兽让旅人们自信心膨胀,他们全然不顾四周潜伏的风险,蹲下身子开始分解蛮兽,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我夺过赛克斯的望远镜,往森林的方向观望,所幸没有发现异常。

「再见了二位,我们决定自己去找桃源岛,不再跟随瞎眼的向导四处游荡。」

赛克斯还想劝他们,被我拦下,「你们知道路吗?」

「往东走到海岸,沿着东方望去,只要看见小岛就是,简单!」说完,夺走我手里的望远镜,「我们需要它,就送给我们。」

赛克斯脸上写满失落,她将目光对准我,很快打起精神,「我会带你到桃源岛的。」

「我相信你!」

继续往前,偶尔可以看见路上有几块直径一两米的朽木,上面长满蘑菇,我不清楚这些蘑菇的品种,即便饿着肚子,也不敢品尝。草原上只有野鸟和昆虫,还有一些田鼠,我尝试去捕捉都没有成功,最后只掏得一些鸟蛋回来,最后实在饿得不行,开始吃随处可见的野草。

野草含有丰富的纤维素,可是人体无法消化吸收,这无非是让野草填补肠胃,压制饥饿感,当体内的糖分、脂肪耗尽之后,开始消耗蛋白质,生命也进入倒计时。然而,更糟糕的是,赛克斯的能源耗尽,我们依旧没看到海岸。

「我们没有走错,沿着这个方向走,很快就到海岸。」赛克斯用手为我比划着,「你只能自己去了?」

「我会带上你的。」

她摇摇头,抓起我的手放到她的脖颈,手心感受一阵温暖和一阵冰凉,我瞬间明白。

赛克斯不是纯粹的机械人,脖子以下是机械,脖子以上是人类的血肉。她原本是个普通的人类,因为事故失去躯体。所以那晚她才会偷吃果脯,她也需要补充维生素C。

10年前,赛克斯是从桃源岛走出来的,地图就是那时候绘制的,她没有之前的记忆,四周只有几个机械人,机械人让赛克斯出去寻找全知全能的神,但具体神长什么样,他们不清楚,自然也没有找到。桃源岛缺乏劳动力,没有神,有人的话也能恢复生机。

一道眼泪从赛克斯的眼角滑出,诉说着心中的不甘。赛克斯熄火后,我没有遵从她的遗言,背着她继续赶路,她来自桃源岛,理应回归桃源岛。事实证明,赛克斯是正确的。我仅仅走三天,就看见海岸。

海面完全被冰冻住,透过薄雾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远处有一座山峦,那或许就是桃源岛。

我随地收割一些野草,简单编织一张草席,将赛克斯整个身体包裹着,然后用麻绳将其与我连接,自己则用长袍裹住全身,趴到冻结的海面上,朝着远处的山影匍匐前进。

除了喝水,好几天没吃东西,眼神越来越迷糊,我的心也开始动摇,开始自我怀疑。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嘎吱声,我以为是饥饿产生幻听,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当我意识到不妙时,身体下的冰层迅速开裂,裂缝不断扩大延伸,我和赛克斯落入海中。

冰冷的海水如针一样刺痛我每一处皮肤,赛克斯迅速下沉,透过麻绳将我往深海里拽,我奋力摆动四肢,几秒钟的时间便筋疲力竭。

「算了,就这样吧!」

【10】

滴答滴答,是闹钟的轻唤,我从不安的睡梦中睁开双眼,头顶一盏刺眼的白灯让我有些迷糊,几秒钟后,瞳孔逐渐适应,我用手支撑起身体,看着对面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早上好,欢迎回家!」

「庞古!你……我没死……」

「当然!有我在!」

我激动起身,一不小心拉扯到正在打点滴的手。庞古起身安抚我,「躺下休息,我会给你解释一切。」

庞古身穿西服,脸庞、头发打理整洁。他走到墙边,打开隐藏在墙内的显示屏,开始为我讲解。

300年前,一位年轻的天才科学家降临这颗星球,开始“人为推动人类进化”的研究,在60岁那年取得突破性进展,他先是重获青春,然后获取克隆人,与克隆人一起从动物研究,逐步推向人体研究,最后开始生化人的创造。

生化人,就是通过人工基因编程修改人类部分基因,彻底克服人类的基因缺陷,例如:生产制造维生素C的基因,消化纤维素的基因,光合作用的基因。而最后,这位科学家与克隆人、生化人一起建立了这座桃源岛。

「吹雪,你就是从桃源岛流出去的生化人。所有生化人的基因是以我为蓝本,不觉得你和我长得有些相似吗?」

庞古这一问,倒是点醒我,他继续介绍。

后来越来越多人移民这颗星球,逐渐建立起国家,他们很快发现桃源岛的存在,将桃源岛奉为异端,组织军队摧毁桃源岛。

说到此处,庞古忍不住冒出一句:「我明明没有招惹他们。」

移民者掠夺走桃源岛上的生化人胚胎,回去让他们充当奴隶,他们爱惜庞古的科学头脑,想将其占为己有,希望庞古将技术用在动物身上,制造生化动物。庞古照做,于是有了蛮兽,移民者不出意外的开始自相残杀,战争逐渐升级,逐渐失控。庞古也有机会逃脱,碰巧遇见赛克斯,于是开始前往桃源岛的旅途。

「难怪你总称那些旅人们为垃圾。」我感叹道,「你告诉我这些,就是想让我知道,你是我的造物主,要我服从你的指挥。」

「不要像外面那些移民者一样愚蠢,我从不奴役我的生化人,只是给你吃穿,给你工作,只要不做威胁桃源岛的事情,其他都可以。」

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起初是为了逃避孤独而走出植物园,在这可以学习、可以娱乐、或许还能结识其他生化人,想到这,我想起赛克斯。

「赛克斯呢?你还能救她吗?」

「还能?我可是桃源岛全知全能的神!」庞古敲击着墙上的电子屏幕,弹出一份录像,是赛克斯在培养瓶里的画面。「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出来活动,她遗失的记忆后续根据她的意愿补上。」

到这,我脸上划过一丝微笑,「请为我安排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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