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隆冬腊月,我来到绵竹为家里添几幅年画。街上车水马龙,张灯结彩,年的味道扑面而来。俗话说“南华宫中去看画,东门河坝去看花”,最大的年画市场南华宫人来人往,摊主们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年画,真叫人眼花缭乱。可我的目的地不是这里。
穿过弯弯绕绕的街道,我终于停在一条小巷前。我踏上经年的石板路,脚下传来清脆的声响,指尖轻轻拂过斑驳的白墙,两旁房舍虽贴着年画,而那脱了漆的木椽和残缺的青瓦却昭示着这里已经久无人烟。几年不见,这里竟已荒败成这样。我一边想着,一边推开了小巷尽头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映入眼帘的便是满院子的年画,长方的,四方的,起好了稿的和上好了色的,落叶般层叠地铺在院内。刻好的雕版工工整整地摆在一侧,另一侧是颜料和各式的工具。院子的另一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伏在案前,正专注地提笔勾勒着。我悄悄绕至他身后,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老人家正在上底稿,一支笔在特制的粉笺纸上勾勾画画,大处下笔流畅一气呵成,小处笔尖游走也无丝毫不当之处。不多时,一幅“连年有余”跃然纸上。接着便是刻板。这是最考验手艺的一道工序,刻刀或是手法的选择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而即便是如此棘手的工序,年近古稀的老人着手也游刃有余。将底稿覆于木板上,左手执板,右手操刀,他只是稍加思索,便下手雕刻,刀尖如游龙舞凤,不带一丝犹豫,换刀口也不见破绽,每一处手法、每一种刀型都运用得恰到好处。只消寥寥几刀,就能让人惊叹于其作品之精妙,手法之娴熟。轮廓刻完已是有八九分似真,可殊不知这才刚刚开始。一根细小的头发丝,莲叶上一条脉络,衣服上一条褶子,都要经过细细斟酌,再三思考后才下刀。“微小之处见真章”,越是细节就越不能马虎,这也是他刘爷的年画扬名在外的原因。刻画完细节已是几个钟头后,他又接着往木板上刷墨、印墨,印出的初稿线条流畅,墨色均匀。上色自是不在话下,一笔佛青,一抹桃红,行云流水。上完色已是栩栩如生,我上前细看,白胖的小娃眉心一点红痣,面颊两团红晕,身着大红色的肚兜,手脚上带着金灿灿的环,赤脚立在亭亭的碧绿荷叶上,兴高采烈地抱着几乎等身的大红鲤鱼,身侧长身玉立的粉莲绽开花瓣,吐露鹅黄的花蕊。
趁着把颜料晾干的空当,刘爷从画稿中抬起头,对着我笑了笑道:“哟,丫头今天想起我这个老爷子啦。”我将泡好的茶递给他:“是啊,您还是这么有精神,下笔拿刀这么稳,怪不得您生意好!”他接过茶,撇了撇茶叶,呷了一口,说道:“唉,一年不如一年了。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想着挣钱图快,哪会静下心来好好钻研这些古法哟,怕是连纸笔都做不出来了,这门手艺啊,看看要失传喽。”的确,这绵竹年画的特色便是所用的粉笺纸,是将淀粉与胶混合涂抹在当地特产的土纸上,干燥后抹平,再用彭州白泥染色制成的,单是这一样就要耗费许多的时间。市场上销售的年画,乍一看五彩斑斓喜气洋洋,却没有令人细细观赏的韵味。只是在这座小小的院落中,在这位老人守了一辈子的院落中,随意捡起一张被风吹起的纸张,一笔一划都值得品味。刘爷在这院子里住了一辈子,也守着这项传统的手艺过了一辈子,一直守到这里从炊烟袅袅的小村落到荒无人烟的废弃瓦房群。我抬起头,注视着他,脸上横亘的皱纹和满头的银发都在告诉我他已不再年轻,但他凝视着画稿时双眼中的光芒却一如记忆中的模样。看着他又忙着勾线、印花、题字的身影,我想,“传承”二字,才是他的年画经久不衰的真正原因吧。
时候不早了。漫天的余晖中,我说:“刘爷,你的徒弟们都还坚持着古法年画,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徒弟,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了解真正的绵竹年画。这门手艺没有失传,也不会失传。”一丝轻微的笑声钻进我的耳朵里,伴随着近乎呢喃的低语:“好啊,这样也好。我这老头子,也是该退休喽。”
临走时,我带走了那幅“连年有余”。站在门口回头,金光洒在专注的老人身上,满院的画稿翻飞于温柔的晚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