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就算了,又说要住进我那屋。这新厨子脑壳不一般,且是二般的。
01
刘好光出现的那晚,恰逢店里贴转让告示。
老厨子鹏子和红儿撅着嘴道:“武老板娘,真不玩了?不应该啊,咱就干了半年而已。”
半年也不长了,这条街上能有几家店活过今年的。我们好歹趟过了最厉害的疫情当年,也是小有成就的。
不长的老街,透着凄冷的冬夜,三两的人们,落寞地往家回。
红儿跺着脚,哈口气道:“老板娘,我没处去,从家里来就奔你这儿的,如今店关了,我哪儿讨活去。”
小红的爸妈当初踏实地将她交予我,我如今要打发她另谋出路,不禁令人唏嘘。
鹏子拍实了纸张,转身叹口气,拉上红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吧,就该头也不回地坚定离开。
我们相处了半年久矣,用尽全力支撑这个店,但老天爷不给份,扛不起即将到来的房租。
后厨的灯也不关,我闷着头想,踱步朝那促狭去。
就听见大堂里,男人的嗓音醇厚低沉,如低响炮样,让人不觉一振,“老板,来碗面,老板。”
一碗面挣不着钱,我不指着一碗面起死回生。都要死的人了,还在乎块儿八毛的。
男人拖过椅子,双手撑桌面上,四处看店内的陈设。
我掀帘而出,带着怒气道:“走走走,厨子下班了,没人做,去别家吃去。”
他好言说,“别家?没眼缘,就看你家合适,咋办?”
他说话痞里痞气的,像笑里带刺儿样。
做生意半年,见惯五颜六色的人,这家伙有种不同常人的气势。
得,得罪人不如结交人。如果哪天我比他还不如,说不定能搭扶我呢。
我转阴为喜,指着单子说:“吃哪种?咱店里食材不足了,将就吃点?咋样?”
说是商量,其实也是无奈。
男人倒是个好说话的主,戳了戳青绿的图片,说:“就它吧,快,简单。”
我看是兜里没俩钱,那肚子叫唤半天了,隔着一米多远,听得如临拉笛。
他没好意思地摸摸抗议的肚皮,它们瘪得一片空白,被偌大的衣物遮挡,几乎没有存在感。
我掩嘴笑,侧转身子朝后厨去,不时回头望几眼那落迫之人。
02
就着冰箱的残余食材,我煮了碗清汤面,盖了只鸡蛋,像征性地铺了两片青叶。
饭店没两天活了,食材大多是之前陆续剩下的。
客人来就餐,我们也是捡有的材料做,如果要是抗议,我直言要人去别家。
没哪个老板像我这样豪横,拉稀摆烂,也是强弩之末。
面条被不客气砸在桌子上,那是只青瓷碗,在灯光下,闪发诱人态。
他搓搓手,抽出筷子,两相厮杀,闻了闻飘鼻的香味,不顾我在场,大快朵颐。
饿了多少天没吃?
我躲在远处,头伸向埋头嗦面的男人身上,眼光充满一百个为什么。
屋子外的风声十分凌厉。往冬月走,平原的风肆无忌惮地撞。蹂躏我们的脸,我们的腿,我们的每一寸脆弱之处。
我扫眼钟,才觉时间快十点了。
我敲敲桌,说:“我说,您能不能快点儿。别那儿舔碗了,我洗碗的水能付得起。”
这年头这般吃相的人已销声匿迹。
不缺吃不缺穿的人们,缺得是如何吃出新花样。要不然,我也不能将盈润的店,做得死翘翘。
他掏出几枚硬币,呵呵地笑,我数了数,不差分毫。
硬币像是摩挲了许久,上面有人为地打磨,看得出他不舍得用掉这仅有的钱。
我收拾好一切,他仍不起身,我拉开门,将刺骨的寒风放进来,说:“走不走?打烊了,面吃完了,该退了。”
他不情愿地往外走,像一条蛇扭扭捏捏,惺惺作态。
他刚跨出一步,我噔地用劲关掉灯。
这盏大灯早看它不顺眼了,可着这男人,我是烦心往外涌。
我催促他赶紧地走,别在这冬夜耽搁我钻暖被窝。
男人始终笑呵呵的,直至我开着那辆旧金杯车,消失于雪飘飘洒洒的老街中。
03
他该是第一个我遇到的怪人,怪不可诞。
睡醒一夜,被鹏儿吵扰醒,他扯着嚎,“武老板娘,是要冻死人嘛,还不来开门,咋整?”
哟哟哟,帘一直关着,屋里暖意融融,都快把开店做生意抛九霄云外去了。
这生意能让人干黄,也是找不着北。
你说人家都食客堵门,唯我这家门可罗雀,是遭了哪门子邪哟。
鹏儿又打来了,可着手机不停拨。
这货从没这么积极的,今天倒是上赶的,体现万分热忱。
这破小金杯车也是不给力,怎打不着呢。
额头的汗转瞬滴下,我顾不上擦把,随劲鼓攮,吱地一声,屁股后面蹿起一股烟。
就见一个疯女人,嘶吼着,“让开啊,快让开!我要迟到了,都闪开。”
路人们见是马路杀手,纷纷避之不及,更有甚者,指着浓烟骂嗓,“就不能女人开车!一早的,丢了魂儿,死了男人,妈的。”
我探出头朝那老者恶怒,“大爷,没死男人,就是店干黄了,差不多得了,少说两句啊。”
退休的大爷得着令,杵足原地,棍儿挠得老响。
生活,就是这样的嬉笑叽骂,一幕幕地翻阅一帧帧。
死踩硬踩,这一脚用上了全部力气,再不刹住,鹏儿和红儿即成肉饼。
这俩人躲闪喘气,在老树下倚着起伏不定,偏嘴里骂咧不断,尤是那红儿,小脸涨得老红,“武姐,你是杀人么?店干不成了,也不能泄愤于人啊。”
我摔门进店,不理会这人的絮叨,啪地开灯,却见一人映入眼前,“老板,来了,早啊。”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门口一直是鹏儿和红儿的成对身影,并不见他人门前停伫。
“像个鬼样,”我瞟着他说:“做啥?大早儿的,要吃面?”
他保持着笑,说:“面嘛,我不吃,能不能找点活干,什么都成。”
这是蓄着心思吧。
瞅昨晚是待他太好了,才提此非份要求。长着眼不识字么,我径直去收银台,扒扒计算器,捣鼓得响彻屋内,“看不见么?自己看去,那儿。”
那么大的转店告示当玩笑呢。
咱都是成年人,没人拿生活做笑。
他顺着眼瞅了瞅,说:“不,我嚼着你店子不能转,放心,转不了。”
妈的,遇上个脑壳不清白的人。是咒我转不出手,无人肯接盘,要我荒死于此。
这年头,有些人吃饱两饭就涮人,他就是来涮我的火锅底料。
我丢出火锅料,正中他头,他轻巧地接住,放下后,转而拾掇桌椅茶具。
咦,身手有两下子。看这情形,是练家子。
恰逢街溜子小霸领着群人进屋,他的金链子又粗了,而我的店被这群人败得如山倒。
我退怯地躲台里,小霸烟缕缕地朝此处飘,他斜睨道:“老板娘,不干了?不吃饭了,活不活了?”
他,他威胁我。我求助地看向鹏儿,他掀了会儿帘子,搭着红儿的肩猫回去了。
个个,个个都是王八蛋。我咬牙切齿。
此时正僵持间,那男人迎上小霸说:“霸爷吧,您吃什么?要不尝尝本店的新菜,椒麻鸡。您说呢?”
小霸哪把他放眼里,扒了扒他,说:“椒麻鸡,好吃,哥几个说呢?”
那些附庸者欢呼跃唱,将屋肉扰得四下振动。
我捂着脸,硬着头皮踱出,“霸,霸爷,椒麻鸡是本店的新式菜,可好吃了,您试了就知。”
这一关只得硬趟,说出的话泼出的水。
安置好一干人的茶水,我急急朝后厨去。
厨子操着锅盆忙得不可开交,吩咐着鹏儿说:“快点儿的,盆子洗好了,一会儿要用。”
白瓷盆子落满了灰,鹏儿撅着嘴,手里不停飞舞,说:“你,你是哪来的?吩咐上我了,知道我是谁嘛,哼。”
鹏儿我都不敢使唤他,都是小心地供着。
眼下却配合着新厨子干刷洗的活,我想笑又使劲撑着,抱着双臂说:“你小心着,要是干砸了,今天咱都走不出这店。”
厉害关系不用我多说,他是明白的,但他胆子着实大。
面对小霸面不红,心不跳,比起这条街的人,他是个胆大妄为之徒。
厨子手下飞动,几翻操弄,一盆椒香的鸡,允盈全室。
这,这是几把刷子啊。
红椒和绿椒的掩映下,鸡肉脆焦香黄,金灿灿的色泽散发诱人之态。
我欲端盆而出,他不撒手,直愣愣地朝沸腾的人堆走去。
都是些青葱伙子,身形正渐长中,食量是巨惊人。
一个瘦削的小子讨好地说:“霸爷,您说咋样?入味吗?”
他们对美食的评判是入不入味儿。
至于鲜香等词,一概不入其眼。
一群土瘪,我心中这么想着,脸上却夸赞说:“属你是美食家,入味才是好吃嘛,您说呢,霸爷?”
小霸不发声,摇头点头,两相表演。
要吃霸王餐,我笑道:“霸爷,您评点评点,新厨子的手艺如何?入不入您的眼。”
吃拿卡要,在我这家店,他们没少得手。
有了这群人,我能不干黄嘛,我的苦水翻涌,愁绪蒙脸。
新厨子坐旁的桌,端着杯茶,呵呵地笑。
他倒是笑得灿烂,惹出的祸还得我来擦。
我像木头人样,被吆五喝六声拨弄得几近发麻。
估计一会儿,店里打砸声此起彼伏,我捏着拳不住颤抖。
时间几近漫长,一个多小时过后,霸爷喝声,“厨子,来,来。”
完了,完了,店彻底掰没了。
我捂着脸干嚎起,却见新厨子和霸爷搭肩,小霸满意地道:“不错,明天弄个新菜来,哥再来捧场。”
这是魔幻场面呐。
小霸出了名地嘴叼,能被新师傅干倒,是哪根弦绞住了吗。
小霸头回豪爽地买单,邀着众人扬长离去。
“嘿,嘿嘿,老板,钱,收着,”新师傅敲着台面,向猫着身子,头盯住地面的我,笑呵呵地道。
我掐把脸,抬头张嘴道:“你,你不是给他们吃了啥吧?吃了迷魂药?”
我此话一出,顿觉失态。
他初来乍到,对店里不熟悉,食材也是从冰箱里现拿的,何来放药之说。
我和他对视间,鹏儿和红儿大咳,似要将喜悦搅成悲色。
红儿扭着腰,珊珊而来,那沓红票子夺人眼目,她尖声说:“师傅挺会来事啊,小霸能被你搞定,明儿走着瞧呗。”
她是质疑连带不屑,胖胖的鹏儿也起哄说:“ 得罪了小霸,有你果子吃,明天准挨揍。”
三个人,不,外加新厨子,店里有剑拔弩张之感。
我烦得一比,哄赶他们说:“都做事吧,店里好歹撑两天,有新主顾接店,咱就解脱了。”
新主顾的影子在哪,只靠一张转店告示,妄想脱身。
我这是想中百万奖的自欺欺人哪。
04
我一直担忧着小霸来再找事,却迎来店内客如潮水。
这得归功于老街的传言,他们都说新厨子的椒麻鸡是一绝,有神仙味道。
一个个的,进店便是点上一盆椒麻鸡,加上茶水,酒钱,我们这几日进帐不少。
新厨子都称他老刘,他乐得大家称他刘师傅,连鹏儿和红儿都丢好脸色,对他客客气气起来。
小霸终是没来,我们的转租告示已卷角泛黄,红儿主动地说:“老板娘,看咱还是撕了它吧,店里做得下去,就别转了。”
红儿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离了这里,她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人也得受尽欺负。社会这所大学,常让人趟得泪水汪汪。
我见她有意盘活彼此间的关系,说:“那你别合着鹏子使袢子,有几次可看见了,你和他不理老刘,让他一个人招呼十几桌。”
得了人的好,得记着人的恩。我是告诉鹏子和红儿,没有刘师傅的到来,我们喝西北风去了。
红儿心领神会,颠颠地奔向端菜的老刘,满心欢喜朝旁桌走去。
这老刘吧,来店里有些时日了,但一直屈居店里歇息。
冬夜的风似刀子般,凛冽驰骋,
我关心道:“老刘,你住这里不叫个事,要不住我那里去,有红儿,我们三个人热闹。”
老刘犹豫不定,被我拽上就走。
一所破旧的老楼,停好金杯车,上到二楼,我推把门,一阵尖叫声起伏,“谁?谁让你进来的,你怎么进来的?啊!”
老刘被红儿的质问喝得手足无措,我朝前迈进,说:“是我,红儿,没我人刘师傅哪进得来,是不?”
红儿掖好衣领,扭腰进了她屋。
老刘被安置在客厅一角,放张行军床便是卧榻,这比起萧瑟的饭馆里,终是暖融融的。
第二天一早,我和红儿抹着眼,见那张床已叠码齐整,老刘的人影竟不见所踪。
红儿懒洋洋地跌进沙发,揶揄我道:“老板娘,你是不是喜欢刘师傅,要不我做媒,成全你们?”
女人的心思还是女人懂。
不是见色起义,我不会主动提及他住进我这屋。
我和红儿讲悄悄话间,门儿吱呀地打开, 刘师傅抱着堆物件,喜滋滋地说:“快来帮忙,今晚有热水用了,快。”
我们两个女人不明所以,瞪大眼睛说:“怎么了?老刘,做什么?弄它做啥?”
刘好光鼓捣它们说:“你们呀,那热水器是不是不好使了?我淘了堆旧零件,不要钱的,马上帮你们修葺一番。”
红儿笑起来,对老刘嘲讽道:“刘师傅,是不是摊上老板娘了,在这里长住?你就说,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今天我帮你们把事办了。”
老刘绯红铺面,手不停地道:“哪有?小红,你说笑哥了,我配不上老板,我是个赖活的人,不能害了别人。”
红儿不开心地道:“我说了吧,老板娘,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没看上你。”
小红作出咋舌状,意是我上赶着扑别人,人倒不领情。
我被弄得尴尬不已,气红了脸道:“不答应就不答应,说什么赖活,找得好理由。”
此事算掀过了一面,过了几日,我发现刘师傅常中途开溜,身影朝一群小孩进发。
05
刘好光无事便和孩子们闹,对面的小女孩,他如数家珍。
红儿是八卦的,探着头说:“老板娘,他是有啥爱好吧?不然不答应你?”
鹏子也嘲笑着,说:“是呀,红儿可说了,你喜欢人家,可人家不上脸,天天追着这......”
呸呸呸,老刘不是那种人。
他踏进店里的第一眼,让人不觉沉静稳重。
他是不是有所苦衷,所以做出此等怪行径。
店里的人流差不多退去,刘师傅招呼鹏儿道:“鹏子,你看着会店,我出去就回。”
鹏子刚答应着,刘好光便踪迹全无。
这人是走路带风么。
我溜烟地小跑,一路紧赶慢赶,才见刘好光是朝出租屋去。
对门的2号房是对老人,那小女孩对刘好光说:“叔叔,你不用这么麻烦,每次都带好吃的,同学们都嫉妒我了。”
这小女孩和刘好光好得像父子,一刹那间我恍若产生这样奇怪的感触。
那只饭盒是店里的旧物,但洗得闪光光。
一层薄膜将它缠得紧紧箍箍,无一丝汤水渗出。
交接完一切,刘好光闷头下楼,抽根烟的功夫,我拍了他,“刘师傅,做好事不留名啊,是活雷锋啊。”
他未料到我尾随他,吱吱唔唔的,听不清想解释什么。
我摆手道:“别说了,谁没秘密呢。你要是不想说,就放在心里吧。”
我缓步挪动,余光瞟了瞟,试图等待他追上来,揭露一干等异事。
他一直跟着我,快到店门口时,堵上来,说:“老板,能不能......如果告诉了你,你一定接受我的要求,好吗?”
他不是拒绝了我的追求吗。
有何要求比这来得令人不快。
我双臂环抱,端着下巴说:“霸爷的事,是你干的吧?店里名声外传,是你干的?还有什么是你干的?”
他嘿嘿地笑,说:“老板是毒辣的,眼睛不同常人。那小霸是我从前的小弟,借着他的手,我帮着咱店起死回生。其实,我没别的要求,就图在店里做个师傅,当然鹏子是大厨,我不在乎名号,只要让我住进你那屋子。”
他,他过份了。那天是见他蜷缩多日,一时怜悯心上头,做那冲动举动。
我咬牙切齿道:“你还蓄着什么心思?对那个小孩,到底是何居心?”
对那个孩子宠如己出,明眼人能看出,他眼里有异样的情绪,是疼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种爱。
树下的阴影婆娑,他站在阴影中低低地说:“她......她是移植了我女儿心脏的人。我没了老婆,不想再没了女儿,我的新女儿。”
这番话太令人震撼。
我忽然明白他的到来,我的起死回生,绝非是偶然。
一个人经历了多大的痛,才能鼓足勇气,向希望而生。
我说:“你,你就住另间屋吧。那间杂物室,一直未清理,整整是间干净处所。是不?”
我扔下话,即朝店里迈。
他紧随其后,看得鹏子和红儿窃窃生语,“是不是老刘得手了?我看是老板娘落入虎口了,咱们以后有得受了,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