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农历腊月半之后,村庄里家家都开始忙年了:蒸馒头,烙煎饼,作豆腐,炸丸子,卤板油,这是家家要准备的,正月里接闺女回家,新女婿上门,迎亲待友,都是好菜。
哥成亲之后,就没怎么出门,最多就跟着师傅出去给人家盖新房的上了两次檐梁门窗。
娘跟奶奶抱怨:“雪林咋这么没出息呢?”奶奶说:“当初雪林他爹不也是这个样子?年青的时候都这样!”娘说:“他爹什么时候这个样子了?一天到晚也不见个笑脸!”奶奶说:“当家的爷们笑嘻嘻的不沉重,雪林哪有他爹那份稳重,还要好好历练历练呢!”娘说:“那到是。
娘和奶奶难得有意见统一的时候。最近两个人有商有量的,是因为嫂子怀孕了。嫂子说我:‘’二弟,要当小叔爷了,稳重点。‘’怎么稳重,搞得我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
嫂子怀孕的消息确定之后,哥去他丈人家报了喜,爹在湖里听说了,也赶回来了。娘和奶奶在家里整办一桌酒席,接了哥的丈人、师傅,我二大爷、三叔、还有杨老师来家吃喝了一回。杨老师问我:‘’檐子最近怎么没去找樱子玩?‘’奶奶说:‘’忽然就老实了,撵他也不出门,就在家里看书。‘’
‘’看书好,就得多看书。‘’杨老师夸我,又对我爹说,‘’这孩子,错不了。‘’
‘’离懂事还早呢?‘’我爹喝着酒,笑眯眯的看着我,‘’我希望他能好好上学,将来教书也不错。‘’
我?教书?怎么可能。
杨老师临走时又邀请我去她家找樱子玩。还说樱子快要走了,回家过年去了。我娘问过完年还回来不,杨老师说不一定。
过了两天,我家做了新豆腐,娘让我给杨老师家送两块去。杨老师不在家,樱子也不在。婶子说:“真是不巧,你叔送缨子回家了,刚走,估计该到河塘里了。跟你娘说,谢谢她。”我从杨老师家出来,往家走,走了不远,我又转身向河塘里跑。我一路气喘吁吁跑到渡口,麻子大叔正在河里忙。
“大叔,你看见杨老师了吗?”我冲河中间的麻子大叔喊。
麻子大叔抬抬手,指着对岸远处的背影说:“那不,对面堰坡的那个。你找他有事?”
我顺着大叔手指的方向,看见对面的堰坡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那矮矮的红色的身影也上了堰,随即又下了堰,不见了。我冲着那背影抬起手,挥了两下,又觉得没意思,放下了。
河水退了不少,河边沙地上,倒扣着好几条鱼船,看样子,是要在冬歇里作修补。立春死后,娘就不许我到河边来玩。娘说:“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不会水的,河神还不要呢!”我一直也没有再来。沙河边也没有什么变化。临近过年,走县城的人也多了。
罗锅爷还揣着小酒壶看着花生摊,只要没有大雨大雪,即使大年初一他也照样出摊子。
我在河边转了转,拣起两块小石头打水漂,当我再次低头拣小石头的时候,忽然好象有人喊我:“檐子,孙书言!”我站起来,看见立春在水面上露出头来,正笑嘻嘻的向我伸出大拇指。
“立春!立春!”我大声喊着向河里跑。猛听到罗锅爷在后面大喊:“檐子,快回来!下河做什么?”我一惊,停下来。立春不见了,河面上什么也没有。
罗锅爷把我拽过去,弓着腰仰着头看我好半天,才跟我说:“快回家吧,天不早了。”我跑回家,爹正拾掇毛笔,等着给村里人家写春联,问我看见杨老师没,我说杨老师送缨子回家了。娘骂我,那还去这么久不回家?
阴沉沉的。奶奶说,要焐雪了。果然,夜里下了雪,天亮的时候越见大了。
这场大雪一直下了三天三夜没停。
我从渡口回家后,夜里就开始发烧,一阵寒一阵热,娘给我捏了脑门子吃了药,也不
管用;奶奶说我冲了游魂,半夜点着纸灯,到堰堤上替我叫魂。可是,高烧始终不退,娘和奶奶都没了着数。第二天早晨,爹喊了大哥和三叔,套了生产队的牛拉辕耙,在辕耙上盖了塑料布挡住大雪,把我连同小藤床一起架到辕耙上,爹说要拉我到公社医院去。
三叔口里唱着号子,牛鞭甩得啪啪响。老牛在雪地里哼哧哼哧的用力,一路打着喷嚏。
娘和新嫂子在后面喊着让爹小心,爹和大哥都撵她们回去。
我躺在辕耙上,昏昏沉沉的,风卷着雪花把塑料布吹得鼓鼓作响。我努力睁开眼,好象是经过多余家门前。我看到多余正缩着头哈着手,端着一盆萝卜从草垛子后面出来。我想:那一定是从地窖子里刚挖出来的。多余从辕耙旁边走过去,没有看见我,就端着盆跑回家了。
我想起春天的时候立春还带着多余去扒他家的地窖子,我想喊多余,可是却喊不出声。我觉得脸上凉凉的,好象是雪落到脸上了。我突然觉得很难受,很难受,想哭。我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就肆意地流淌下来。
医生说我得了脑炎,再不来医院,这条小命恐怕要没了。
第三天,小妹跟娘来看我,我问家里还有什么事,小妹说三婶家又添了个小弟,还有,我家的黑皮死了,就是小弟出生的时候,看来小弟是黑皮狗托生的。我笑了。娘让小妹别乱说话,妹妹不服气,说这话是奶奶说的。娘说奶奶那是开玩笑。小妹说怎么是玩笑呢,小弟跟黑皮长得一模一样,鬼头鬼脑的,不信等哥回家自己看。我真想回家了,我从来没有离开家一天。我忽然又想起立春,他那样离开了,要是想家了,该怎么办呢?我又哭了。娘说,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呢?男孩子,眼泪要比金子贵。我不管,索性放大声哭。医生来了,说我看来还得再住几天院观察观察。娘担心地说,这孩子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我又在公社医院里住了三天,就到除夕了。下午,雪停了。爹来接我回家过年,说娘和新嫂子在家里准备了许多年货,有我最爱吃的山芋粉年糕糖和花生酥饼。我跟着爹回家,走在堰堤上,脚下是厚厚的雪,没有声音。偶尔,一大块一大块的雪团会从路边的杨树枝掉下来,散落在在雪地上。爹在前面走,好象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我说话:“这场雪过后,就该是春天了。”
我没有接话,记忆中,我好象还是第一次这么靠近地单独地走在爹的身边。我有些紧张不安,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我知道立春今年早已经过了。奶奶说,今年年头年尾两次立春,春连春,春撵春,大吉大利。
东边,大河早已封凌,河西岸连绵的堰堆、树林、田野和堰坡下的小河道连同石桥都通通被白雪覆盖了,整个河塘里一片白色。
西边,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忙着送神祭灶迎新年。突然,渡口那边响起了一串鞭炮声,接着,沙河东西两岸都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一时间,鞭炮声此起彼落,经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