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渡口,艄公接过景松递过来的行李安置好,景松招呼白素贞上船。
白素贞停下了脚步,朝着万戮门的方向继续望去。
艄公见两人不动,忙道:“‘云向南,雨潭潭’,这南边的云现在和棉絮一般,晚些时候怕是要下大雨。客官若是人齐了,咱们可得早些出发。”
景松趁机劝道:“素贞,快上船吧。”
白素贞点了点头,表情郁郁,与景松一起上了船。
等了片刻,却还不见开船。
艄公跟两人解释道:“有人在招手,怕是要搭船,客官不介意等上半刻,等那人过来。”
白素贞听了这话,却是立刻站了起来。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她直接快步出了船舱。
来人却并不是墨青,而是跑得气喘吁吁的小青。
白素贞有些失望,又有些好笑。
小青跑到她身前停住,叉腰怒骂道:“好你个白素贞啊,枉我把你当好姐妹,你居然一声不吭地撇下我就走!不讲义气!是不是那个臭景松撺掇你的。”
景松在船内道:“我们回峨嵋,你这临安地头蛇又不能跟着,何必告诉你!”
小青愤愤道:“谁说我不能跟着,我偏要跟着去!”
白素贞也觉得有必要同她讲清楚,温言道:“小青,让你假扮我的丫鬟,不过是权宜之计。”
小青却揪住她从前的话道:“你不是说,我不是丫鬟,是你妹妹吗?姐姐怎么可以扔下妹妹不管?”
白素贞抱歉一笑:“这次我们回峨嵋,是打算闭门清修,可能这几百年都不会再出山了。你这活泼的性子,又怎么会习惯?”
小青委屈地甩着胳膊道:“习惯!怎么不习惯!我不管,你们去哪,我就要去哪。你要不答应带着我,我就不让你们走!反正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白素贞听了她的话,心下有些感动。又想到峨眉冷寂,不比临安城好玩有趣,要她仔细想好。
小青道:“这临安我都玩腻了,就想看个新鲜。”
白素贞无奈,只好道:“那好,咱们上船吧!”
小青雀跃地跳上船。
艄公缓缓地开始撑船离岸。
墨青奔跑到渡口,气喘吁吁地看着前方远去的船只,眼中闪过绝望之色。
“素贞!”
船上的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越来越远。
就在此时,天空中惊雷闪过。墨青低头,看了看手中还握着的香囊。
雨水落下,白素贞伸手出船檐,接住几滴。
艄公道:“客官,下雨天是留客天,西湖上浪大,我们得先靠岸。”
小青不以为然:“把这云弄到镇江去,雨不就停了。”
艄公笑道:“这姑娘真会说笑,这云飘去哪,哪是咱们能决定的。这西湖晴有晴的景,雨有雨的景,这晴与雨都是老天爷赏下的缘分。”
白素贞微微一笑,掀开了船帘,却忽然怔住了。
隔着漫天的雨幕,墨青站在风雨之中。二人目光似穿越千山万水,远远相望。
待到船一靠岸,墨青提步便朝靠岸的船走了过来。艄公以为墨青也要搭船,正要迎上去,景松的声音冷冷响起,“艄公,这船我们包下来,银两翻倍,希望不要搭乘其他客人。”
艄公有些抱歉地冲墨青道:“这位客官,船已经满了。”
墨青摇头道:“我不乘船,我来找人。”
见他别有深意地看着船内的白素贞,一旁的景松面露愠色。
墨青有些急了:“素贞,你要走?”
白素贞勉强一笑:“墨青说笑了,蜀地才是我的家,我自然是要回家的。”
墨青听到白素贞的话,神色又黯淡下去,他问道:“能不能留下来?”
白素贞听出他话中之意,却转言道:“墨青,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萍水相逢,终归是要分别的。”
墨青见她态度疏离,喃喃道:“素贞,你…… 还回来吗?”
白素贞侧过身,淡淡地道:“西蜀与临安之间,山水迢迢,相隔千里。此地一别,想是无缘再见了。”
景松揽过了白素贞的肩膀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素贞的。”
墨青神色一黯,终于不再多说什么,上前一步道:“素贞,这香囊……”
白素贞看着香囊,心里终归有些不忍:“留着吧。”
墨青脸色苍白地笑了笑:“素贞,保重。”
白素贞一行礼,转身便离开。墨青看着她的背影,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才没有追上去。
白素贞低头,再次回到船上,只是神情悲伤,双目无神,她沉重闭眼。
终究,还是等不到他的心意吗?
就这样别过吧。
后会……无期
船舶驶离渡口,一叶小小的扁舟,承载着他此生所有的光亮与救赎,渐渐从他的生命中远离。
墨青摸了摸脸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从他的眼眶里情不自禁流出来。
“素贞!我喜欢你!”
“你一定要……要……”
墨青已经泣不成声,支离破碎的话语从他的齿间溢出,他甚至连最后的“幸福”两个字都无法说出口。
因为太悲伤了。
一无所有的人,终究还是一无所有。
这世间为什么要对他如此残忍!
连他心底深处最后的光也要带走。
墨青紧紧的蜷缩着身子,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冷。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渐渐无力地倒下去,眼神迷离。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神仙,请带走他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白素贞心中一震,眼睛猛然睁开。
原来他……也是喜欢她的。
她突然起身急忙呼道:“船家!停下!”
艄公摇着撸道:“怎么了?”
“回岸边,快,靠岸!快!”
船刚靠岸,白素贞掀开舱帘冲了出去。
景松见此情形,面色大变,手中的茶杯被他捏得粉碎。
渡口,墨青感到身子有些沉重,濛濛细雨中,水滴从他的鬓发滴落,他神态憔悴,表情茫然,似乎不知身在何处,眼前的景色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断桥的台阶上,他倒在雨里,任凭雨水冲刷全身。就在此时,他头顶撑起一把伞。
墨青茫然仰视,怔忡着回头,只见帮他撑伞的白素贞泪光盈盈地看着他。
雨雾中,白素贞将伞举过墨青头顶,四目交接。
墨青喃喃道:“素贞?”
白素贞泪眼朦胧道:“是我。”
墨青喜极而泣,他挣扎着站起来伸手握住了白素贞撑伞的手。伞跌落在了二人的脚下,墨青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雨势越来越大,白素贞只得搀扶着他快速奔向翠光亭避雨,比肩伫立。白素贞将手中绢帕递给他,墨青却并没有接。墨青担忧地问:“误了时辰怎么办?”
白素贞垂着眼眸想:真是傻瓜,现在他还以为我要走么。
她没好气道:“不碍事,反正明日还有船。”
墨青凑上前,低声道:“我也来。”
白素贞只觉得有些气闷,扭过头不看他,“不用你送。”
不等白素贞发作,他便自顾说道:“我可以跟你走吗?”
白素贞心里闷闷地问道:“好好的,你为何要远离故土?”
墨青看着雨中西湖景色,脸红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白素贞被他的话弄得面红耳赤,却又被他的诚意感动,脸上全是幸福之色。
她轻轻抬眸道:“若是,我不走了呢?”
墨青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墨青心里高兴极了,他不由自主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向亭子里站了站,免得被雨丝浸染。
“你说的可是真的?”白素贞俏脸一红,含情脉脉看着他。
“咳咳咳……”墨青满脸通红地又咳起来,“你……你都听到了?”
“嗯。”白素贞偷看了他一眼,抿唇一笑。
两人执手而立,目光灼灼地对视,突然,亭外传来一声咳嗽。小青甩了甩身上的水,走进亭内。
“姐姐可真是让我好找,原来和墨青躲这儿说悄悄话呢。”
白素贞脸一红,有些心虚:“是我不好,下次一定知会你们。对了,景松呢?”
小青嫌弃地道:“他今儿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一直板着个脸。我懒得看他脸色,就自己来找姐姐了。这天都要黑了,雨也停了,咱们这是回还是不回?”
墨青看看天色又看看白素贞,“素贞,听你的。”
小青提议回林捕头家,正好她的炸米团还没吃到,白素贞连忙拉了拉她。
她低声耳语,告知小青林捕头不知从何处得一法宝,能感应妖气。那法宝夜晚灵力更足,最好不要冒险。
小青笑着在白素贞耳边嘀咕:“不就是那金山寺的臭和尚送的一柄破剑么,已经被我喂饱了童子尿,现在就是一块破铜烂铁。”
白素贞闻言不禁莞尔:“亏你古灵精怪。”
墨青见二位姑娘说悄悄话,踱到亭子一侧等待。亭外,雨已经停了。
见两人谈完,墨青上前道:“素贞,我们走吧。”
小青哼了一声,挡在白素贞身前道:“我们白府家教甚严,这夜里是不会到处乱跑的。姐姐,我们回家吧。你也慢走,我们就不送了。”
墨青此时不想与她争吵,顺着她道:“素贞,我送你们。雨后路滑,小心脚下。”
“多谢墨青。”
小青看着又走到一起的两个人,不由得愣住了。素贞?墨青?他们什么时候这么不见外了?见二人旁若无人地低声谈笑,自己被远远撇在后面。
小青不满地喊道:“喂——等等我啊!”
白府院落中,水族四妖正在改良着府中的阵法。只见树上几道白光闪过,一张阵符的图案便出现在白府的上空。白素贞本就在此布下了阵法,四妖又添置了法宝东海紫晶铃作阵眼,现在的白府简直固若金汤。
阿罗在下面问:“咱们这叫不叫大隐隐于市?”
大鼓道:“行了,大钳你布置好了就赶紧下来吧。可别让人看见了!”
大钳挥舞着大钳子,将一个果子剪下来,“怕什么,老大去峨眉山玩,没个十天半个月哪里会回来?来,吃个果子!”
四妖在府内热热闹闹地玩耍着,丝毫没料到会有客人上门。
府门外,墨青与白素贞在门口依依惜别。
白素贞觉得天黑路滑,拿了一盏灯笼出来,要送墨青往回走。
一旁的小青看得目瞪口呆。
“喂,你们再这么送来送去的,到明天谁也回不了家!依我说,天黑雨大,墨青不如就留宿府中,等天亮雨停再走吧。”
墨青脸红道:“这……这样不好,不好。”
白素贞目光坦荡无邪,反问道:“事急从权,哪里不好?”
墨青低声说:“对素贞你不好。”
白素贞笑道:“我行止端正,不怕流言蜚语,只怕你心有疑忌。”
推辞了几次,墨青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朝着白府走去。小青跟在后面嘀咕,装模作样,笑得那么美,还不是想留下来!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三人徐徐走进门。门口,贵宝和大钳笑容僵在了脸上,大钳将藏在身后的钳子偷偷变回去,机灵地上前,迎着一众人朝里走。
墨青看到四妖,有些疑惑,几日不见,白府又聘了新的家丁?他又向后面的两个家丁看了几眼。
白素贞马上掩饰道:“他们都是从老家跟来的,贵宝叔和大钳您上次见过的,还有这两位……”
阿罗扭捏道:“叫人家阿罗就行了!”
大鼓在后面道:“我是大鼓!”
小青生怕再出什么纰漏,忙着抢话道:“他们四个以前跟着老爷上过战场,个个武艺高强,这次来白府给咱们当护院。”
墨青点点头,转身行礼道:“你们好。”
贵宝哪敢受他的礼,忙道:“哪里哪里,都是以前的事了,是小主子心善,特意给咱们四个安排了落脚处。墨青公子,您衣衫湿了,还是赶紧进屋换一身吧。”
夜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大钳侧着身子,孔武有力的双手各拎着一桶水来,毫不费力倒入浴桶中。
墨青用手探入沐浴木桶,面带难色。这桶内的水冰凉冰凉的……
大钳一点没觉得到有什么不妥,问道:“墨青公子,您看,沐浴的水够不够?”
墨青犹豫了下问道:“你们都是用这水吗?”
他言下之意是,这么冷的天还用冷水沐浴,不想大钳却没听懂凡人的心思。
“这水好,是最干净的古井水,不比虎跑泉的水差。对了,您要觉得屋里闷,这后窗还能打开透气,放心,外面瞧不着里面的。”大钳热情地替墨青开了窗。
一阵风吹进来,墨青冷得一个哆嗦,面色也白了几分。
“墨青公子可还有别的吩咐?”
“没……没有,谢谢。”
大钳没注意墨青满脸的尴尬,转身出去带上了门。墨青立刻上前,重新把窗户关上。
他皱眉看着那桶凉水,心道春寒料峭之日,白府上下居然都以凉水沐浴,真是古怪得很。
素贞自幼练武,小青也身手不凡,他堂堂男子汉,不能让人笑话了去……
墨青咬牙快速沐浴一翻后,换上了景松的衣物,却连连打着喷嚏,身子哆嗦,形容狼狈。
贵宝提着灯笼候在室外,见状吃了一惊。 “墨青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墨青抽了抽鼻子道:“没事,没事。”
贵宝目视来收拾浴房的大钳,“大钳,莫非你用凉水为墨青公子沐浴?”
大钳道:“有什么差错吗?”
贵宝扶额,“你!嗐!他一个凡……你这个傻瓜!”
墨青生怕被白府的人嫌弃文弱,一边打喷嚏一边打圆场道:“阿嚏!没事,我能习惯的。”
贵宝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怒道:“大钳,还不快去熬碗姜汤来!”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墨青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窗户,他实在冷得厉害。
白素贞走进屋,亲手将蜡烛一一点亮。
墨青尽力掩饰,不在她面前打寒颤。
“我来就好,这雨越下越大了。”
白素贞笑道:“下雨天,天留客,今日若不是这场雨,你我便要错过。我倒是,很感激这场雨。”
墨青内心感动,却仍没忍住打了打喷嚏。
白素贞惊讶道:“你这是,感染了风寒?”
墨青哆嗦着摆手:“我没事。”
大钳闯进房间,嘴里念叨着:“墨青公子,姜汤来了。对不住啊,我不知道,你们沐个浴居然还要烧热水……”
见到白素贞也在,大钳嘴里念着“得罪得罪”一溜烟地跑了。
墨青道:“素贞,我没事的。倒是你,你的手好冷。”他触到白素贞冰凉的手掌,神色一凛,以为她也生了病,立刻将她的双手捧在嘴边哈着气,被白素贞含羞挣脱了。
墨青将姜汤递给素贞,“素贞,你把它喝了吧,以后别用冷水沐浴了。”
白素贞笑道:“今日是你受了寒,你先饮下姜汤,我再去煎副祛风散寒的药来。”
她夺手要逃,被墨青拦住,“素贞……阿嚏!”
见他如此,白素贞连忙端起姜汤命令他喝下。
在白素贞的逼视下,墨青只好妥协,接过姜汤喝下,又披上白素贞拿来的外袍。
白素贞仍是喋喋不休道:“你啊,再不好好休养身体,会留下病根的。”
墨青忍不住又急咳了几下,惹得白素贞心疼不已,立刻拉过他的手为他诊脉。
白素贞拧起了一双好看的秀眉,嗔怪道:“你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我都不知道原来你病了这么久了,你……”
墨青低垂着脑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的白素贞接下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怎么忍心责备他呢。
白素贞细心地替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白素贞刚想起身离开,突然手就被拉住了。她抬头看过去,对上墨青小心翼翼的眼神。
这双眼睛生的极美,眼瞳定神时如一泓清水,顾盼时像繁星流动。
她拢过他的手,尽量柔和自己的声音,像对待小孩子一般哄道:“墨青,怎么了?”
“素贞,别走……”
他的声音轻得似乎能被一阵风轻易吹散,她甚至能从中感到一丝一毫的乞求之意。
白素贞微微低垂了身子,另一只手替他理好额前凌乱的碎发,直视着他的眼睛,柔柔开口:“好,我不走,你先放开我?”
墨青这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她的手。
白素贞将灯芯拨亮些,转头道:“墨青,你的病拖得有些久了,要好好听大夫的话知道吗?”
墨青乖顺的点头。
烛光摇曳,灯影下两人四目相对,静静地看着对方。
觉察到再待下去怕是不妥当,白素贞起身道:“墨青,你的病要好好休息,早点睡吧。”
兴许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大起大落,一波三折。墨青早已是心力交瘁,眼皮似有千斤重,压的他睁不开眼。
墨青渐渐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没有再回答她,只是他在半梦半醒间与她十指紧扣,不停呼唤着她的名字:“素贞。”
“嗯。”
“素贞。”
“我在。”
“素贞。”
“我一直在。”
像是听到素贞的答复,墨青的唇边漾起浅浅的笑意,纯真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