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农村几乎家家养狗,大多拴在大门口,一有陌生人路过,便“汪汪”地叫起来,唬得人不敢轻易进门。到了夜间,稍有响动,“汪汪”声便连成一片。东家的狗叫了第一声,西家的狗紧跟了第二声,然后,李家的、王家的、赵家的,便全跟着叫了起来。
我家养过几条狗,我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似乎先养过一条黑狗,因为它常下口咬人,便把它勒死了。那时我只有五、六岁,对勒狗的行为感到恐惧,对下口咬人的狗更是害怕。
后来又养过一条白狗,好像是爹从外地带回来的。这条狗来我家时已算壮年,它性情温和,从不乱咬人,所以它的行动颇为自由。它喜欢跟着人走,人一进屋,它便跟着进来,然后在沙发前面趴下。人在沙发上躺着,狗在沙发前趴着,不知道它是恋沙发前的空地,还是恋沙发上的人。
娘去姥姥家的时候,狗常常陪着娘。十里路,一人一狗,慢慢地走。但等到娘进了姥姥家门,狗就转身撒腿往回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了,摇着尾巴,仿佛在向我们邀功:任务顺利完成!这时要有人过去摸摸它的头,它的尾巴就摇得更欢了。
娘的嗓门大,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嚷嚷声。狗对娘的声音特别熟悉。有一次,狗突然失踪了。一开始,我们以为它自己出去遛弯了。它满世界乱跑是常有的事,但该回家的时候一定会回家。可是,这一次,它却好几天了也不见踪影。爹说,是不是让人给捉住,杀了吃狗肉了?我们谁也不愿多想,怕想多了难受。
娘站在东面的柴垛上,头探出墙外对院子外面的人说:“我家的狗,好几天了没回家,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没等到对面的人答话,娘就觉得柴垛下好像有动静。娘赶紧下来,对着柴垛又叫喊了几句,就看见柴垛真的在动,又似乎听到低低的“汪汪”声。
娘叫爹,狗好像在柴下面!然后,他们就开始往起搬柴,越搬越觉得柴在动,“汪汪”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搬到最后一层,狗顶起柴站了起来。娘激动得差点儿哭了,蹲下身摸了摸狗的头,爹给狗拿来了水和中午的剩饭,看着狗喝一口水,吃一口饭,大家才开始笑起来。
狗不会人语,我们也听不懂狗话,对于它被压在柴下的原因,娘和爹达成了一致意见。几天前从庄稼地拉回一四轮车柴,隔着院墙,人站在车上往院里扔,可能那时狗正在那儿打盹儿。估计它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就被一捆又一捆的柴压在了下面。它应该也挣扎过,吠叫过,可柴太多了,黑暗中它又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所有的努力便成了徒劳。
幸亏娘站在了柴垛上,幸亏娘站在柴垛上喜欢和人拉话,幸亏娘和人拉话时有个大嗓门,要不然,这条狗的命真的要呜呼了。那一刻,娘的大嗓门在我们耳中,成了优美的乐曲,怎么听都觉得顺耳。
时间过得太快,没几年,狗就老了。它耷拉着脑袋,慢悠悠地进来出去。娘去姥姥家,它也不再跟着去。有一一天,它又不见了。我们以为这又是一次意外。可爹说,它不会再回来了!狗是有灵性的,当它知道自己不行了的时候,它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好狗是不会死在自己家里的。
爹的话让我们难过了好久,我们在村子周围找过好多次,总盼着能看到狗的身影,把它再带回来,让它像人一样死在自己的窝里。但我们总是落空。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又如何能够理解了狗?人有人的生活,狗也有狗的世界。
狗走了,我们依旧在朝升暮落的太阳下重复生活。又有一条狗出现在我们的家里,它却是一条凶猛的连主人都敢咬伤的狗。所以没过多长时间,这条狗就被爹送人了。后来又来了一条,却是长不大的贪吃的狗,顿顿要荤腥,最后还是死在了吃食上。
如今,爹和娘老了,我和两个弟弟也早已成家立业,老院子再也没有了狗的影子,但我却总能想起那条走掉了的白狗。它把强壮和威武留给了主人,却把伤残和怯弱留给了自己。狗命本贱,却贱得如此有尊严。我不知道它为自己选择了怎样的一条归路,我也不知道它的魂灵是否还会识得回家的路。但我却总想让它再回到我们的生活中,回到那段谁也走不回去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