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人活着就离不开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自美国新一轮制裁俄罗斯后,父亲的钢铁企业就雪上加霜,投资的工厂也收不回成本,每天一蹶不振,一回家就等着同样疲惫不堪的母亲做饭,用完晚餐横躺竖卧地看cctv11的普法栏目剧。他快50了,我是不能指望父亲在这个年龄振奋起来干些什么的,何况他只有一点点大学的工程知识,没有唱歌之于朴树、慈善事业之于丛飞的理想,毕生所爱唯有金钱而已。
整个华北地区的重工业处于一蹶不振的半死状态,这时我在无聊至极刷新浪微博之类的社交软件时,看到那些自傲至极鼓吹着强国梦的言论就觉得特别可笑了。我不喜欢互联网,也不爱逛马云浩浩荡荡的假货帝国,却每天打开三次微信、企鹅、邮箱和知乎,至少在这上面浪费四个小时的时间,老师留了作业就去写,没有就去读书,我喜欢以刘慈欣为代表的科幻文学,也喜欢拉美文学和江户时代的日本文学。
寒假回家,母亲照例置办了些果品海鲜,虽然我住在海滨城市,可这个时节买到足够新鲜的海产品也是不容易的,我一看她的架势,就知道这是要去秦老师家了。
秦老,山东籍知青,娶了师娘后就再没回去。我从三年级左右开始学书法,还算有些悟性,得过全国摄影展的少年组金奖。后来不肯再下功夫,就停留在“少年组头筹”的那个水平了,彼时我认为自己与书法是萍水相逢,就算有了情缘也不过昙花一现,加之秦老和家中众人都认为我天性愚钝,不是这块材料,也不再有心雕琢。
2007年左右,市一等中学放出招收特长生的消息,我那时顽劣不堪,学业一塌糊涂,母亲实在忧心,一下给报名了各种补习班,又思虑我天性放纵,还放不下心,便赶了我去重新学字,一来为平心静气,二来存侥幸心理冲击招生名额。
秦老记得我。
“这不是郑中彧吗?少年组金奖的那个?”秦老的家里一众学子,年龄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墙上画着乌龟,他听说了我的事,叹口气,让我手势家什,去安静些的里屋写字。
我至今记得那间陪伴我一年之久的屋子:电视机上挂着小篆书写的《赤壁怀古》,梳妆台上有三尊佛,一尊观世音,一尊弥勒,一尊文殊,还有诸多古玩,秦老喜欢石头,朋友们便投其所好送了他很多玉石玩意儿。我刚进去,以为没人,愣愣地铺着毡子发呆,却听见床另一头传来老妪的咳嗽声,才发现有个老太太,那是师娘之母,已经九十余岁,一口京津方言,平常不爱说话,只是我尝尝霸占着此间桌子,她对我熟了,见了会打招呼。
这老人家的寓所,给我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与安谧,那些随着年龄增长而升腾的烦躁、茫然、伤感总会被抚平,“书法”到底是一种怎样温婉而绝美的事物呢?
我修习过不少字帖,喜爱《祭侄文稿》的哀恫悲怆、喜爱《神策军碑》的山呼万岁、喜爱《曹全碑》的端庄秀美、喜爱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的艳丽韵雅与悲时之尽。
书法是有魔力的。
也许是我运气好,也许是我心境改变了,这一年我考得了全区同龄人的第一名,成功被那群中学录取,但是后来烦扰的学习让我不再有机会天天习字,那时年龄小,不懂得维持本心的道理,进了那个环境就被周围的学习氛围影响,去研究数理化了,那份短暂而神奇的感悟,也随之消失殆尽。
我也偶尔写字,会写自己感兴趣的隶书。秦老看过,摇头说小彧,这不行,楷书的影子太多了,你得抛弃以前的自己,重头来。隶书从笔法和字形上就是不同的,你看,楷书偏旁部首讲究左低右高,隶书却是平的…这都观察不到吗?
我讪讪地无言以对,心里懊恼,我深刻地去入了一门书体太久,影响力已经深入了再写的每一个字中,已经出不来了。
后来秦老对我的评价是“楷书比我写得还好的学生!”言下之意,是除此之外一无是处的学生。
“别再写楷书了,太累了。”
秦老对我这么说。
但是他哪里想得到我是从此再也不写字了。
初中毕业后,我以还算入眼的成绩直升高中。B中学的高中也同样一流,我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维持中等水平,成绩一有下降就被班主任打电话,每日提心吊胆的准备着月考,偷偷瞄同学的作业,这段时间我脾气暴躁,又爱上火,跟父母的争执逐渐增多。母亲给我姓名中取个“彧”字,是希望我像荀彧那样宠辱不惊,本心纯粹,但是我终究不是什么荀彧,我连控制自己的思想别想那么多、夜里不要梦遗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本心纯粹呢?
秦老某一天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一个造型非常别致的笔架,特意给我留着,问我想不想买。我那时不关心除学习以外的事,就把电话给了母亲,母亲沉默了,应承着考虑考虑。
我那时不知道父亲已经负债累累了。
事情太久,细节已经记得不清…但是我那时心态已经和小学时不同,又自私又扭曲,想着这哪里能和月考的排名比…?
秦老也是不同的了。他因为贪污被学校开除、退休工人的工资少的可怜,又要照顾师娘的母亲,想要从学生身上赚些钱也无可厚非,我能有今天的学籍又都拜他所赠…但是父亲终究没有理解其中的人情冷暖,没有买那个别致的笔架,从此我的名字在秦老口中又变化一番,成了“连笔架都买不起穷人”。
2016年,我从南京回家给父亲下葬。一向温婉贤淑的母亲回了娘家,借口那里离工作地点近,把一切损失交给了我,幸亏我还有堂弟帮忙,否则真不知道要忙成什么狗屎样。
晚上都喝了不少,堂弟向我开玩笑道:“老哥,你为什么没继续写字啊?”
我也喷他:“你不是也没把球踢下去吗?这幅鬼样子能算是联赛冠军吗?”
堂弟摇摇头:“我那时候哪懂那么多,跟着普通人做了普通的选择而已嘛。”
我看着挽联,那灵台上放着父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他戴着眼镜,身后是1990左右的重庆,估计在上大学吧,这么乐呵乐呵的一个人,我以为他平常是没什么烦恼的。
所以没有人想到他能自杀。
“因为人到了这一步,实在没有什么留恋了,自杀是唯一的办法吧。”堂弟读懂了我的想法,轻轻说道。
我想起了父亲37岁时给我讲的故事,他的读书取向和我不同,座右铭是那句名言“人到40就该死,不死也该杀”,当时我还尽情嘲笑了一番,说您要是死了我就喝翔三升,并且亲笔写悼亡书,现在我一忙得没时间找三升翔,二已经写不出字了。
我对不起父亲啊…我恨不得以头抢地,匍匐着请求哪怕一次的原谅。
“邓布利多教授。”堂弟突然说。
“什么?”我茫然地看着他。
“邓布利多教授说,哈利,不要同情死者,要同情生者。”堂弟打了个酒嗝,我这个弟弟别的不行,对足球和文学很有兴趣,只是足球因为患了血友病被禁止再踢,文学是上不了台面的那一派,从没被出版社看上过,家里人对他都失去信心,希望他早早赚钱养家。
现在他就陷入了意识流地狂想中,我叹了口气,知道他听不见我的话了。
我只能呆滞地看着父亲的傻脸,手机上是同事的数十个未接来电,冷漠之至的灰色雾霾如同我金属一样冰冷的心脏,面无表情地笼罩着T市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