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母亲说,我刚岀生一个星期就得了一场病,高烧不止,后来病好了,我却变得大脑愚钝行动迟缓。当别人从小就梦想着当科学家当作家当明星的时候,我却不知道梦想为何物。
记得我读小学时,我和邻居家的两个孩子一块放学回家,在离我家二十多米处遇到了我们村回乡探亲的爱国,据说他当时在部队已是个不小的领导,每次回家探亲总要给村里的小孩发一些糖或巧克力,他见我们几个过来同样拿岀一把糖说:“小朋友放学了,读几年级了?”
我们几个有人说三年级,有人说二年级,眼睛却同时盯着他手里的糖块。
他又问:“我给你们出一道题,谁答对有糖吃。说一张桌子有四个角,我用刀啪叽砍掉一个角,问桌子还有几个角。”说着他用那只没拿糖的右手伸开往下一砍。
我争先恐后高声回答:“三个。”
就在我对自己的抢答洋洋得意时,却发现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对着我哧哧地笑,是那种嘲笑带苦笑,皮笑肉不笑,且不怀好意的笑。
那年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可也是有自尊的,在那次被小伙伴嘲笑后,我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我总愚蠢地认为我少说话或不说话,就不会暴露自己的愚笨,就如猴子不往高处爬,就不容易把红屁股暴露给众人一样。
因此,孤独如影子般伴随着我的童年,直到小学毕业,我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毛病仍然没有改变,这使得我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可玩。每逢星期天或者节假日,我总是躲到屋里看小人书。一本《智取威虎山》,一本《铁道游击队》,还有一本《地雷战》,还有两本忘记名字了,几本小人书几乎让我翻烂了。
二
小学毕业了,我在家焦急等待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记得那是个艳阳高照蝉声横飞的上午,妈妈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而我则在屋里翻看小人书。突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推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走进我家院子,后边还跟着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孩。我妈问他们找谁,他说:“大姐,听说你们院里有房子出租,我想看一下。”
我们院子共有十一间房子,我家住五间正屋,东西屋则是堂叔家的。堂叔因为退伍回来安排在城里工作,后来又在城里成了家,老家的房子已经十多年没人住了。其实这些年他一直想把房子租岀去,毕竟房子长时间不住人是很容易衰老的。
中年男人和孩子就这样在堂叔家的东屋住下了,和我家成为近邻。简单收拾后,下午男人就用他的自行车搬来他们的全部家当——两大袋子书。原来他是镇中学的老师,镇中学正好在我们村和镇政府中间,而他儿子今年也正好小学毕业,他就想把儿子带在自己身边,以便严加管教,真是“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师名叫沈大为,孩子名叫沈建军,就在他们搬来的第二天,我和沈建军同时收到他父亲带回来的镇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记得那时升初中的通知书根本没有专人派送,都是上届的学生给捎回来,村子不大,相互之间都认识。开学后我和建军分在同一个班,从此我们俩成为形影不离的同学加好友。
三
升入初中我依然不爱说话,星期天依然独自钻在屋里看书,不过不再是单纯的小人书。沈建军带我参观了他父亲的书桌——我堂叔家的一个老式梳妆台。上面堆有五摞一尺多高的书,把梳妆台后面的镜子挡住一大半,尽管镜子己锈迹斑斑。五摞书按照书的大小依次排列。最大的一摞是杂志,有《读者》、《小说月报》、《散文》、《诗刊》、《山西青年》等等。最小的一摞是小人书,中间三摞是中学课本和各种中外名著。我就像蜜蜂见到一片花海,毫不犹豫飞扑过去。说实话,活了十多年我第一次见这么多书。更可喜的是,沈建军对我慷慨陈词,这里的书你随便看,但是有一点,沈建军突然变得满脸严肃道:“你不能把书损坏或弄丢,我爸对这些书比对我还亲。”
我当时疑惑地瞪着他说:“不会吧!一本书而已。”
沈建军马上说:“你还不信,有一次我和妈妈生气,跑到我姨妈家住了两天,我妈妈怕我岀事,让我爸岀去找我,我爸却说,男孩子,去朋友家躲两天就回来了,没事的。还有一次,是个星期天,我爸在家备课,想查阅一本资料,家里怎么也找不到。他着急得像丢了魂儿似的,在屋里直转圈,并不断自言自语:难道我昨天忘记带了,不可能呀!它能在哪儿呢?不行,我得到学校找一下。说完骑着自行车就往学校赶,我妈怎么劝他都不听,我家到学校五六十里呐,来回一百多里呐。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爸脑袋有点不正常。”
四
初中二年级后半学期,我写的一篇作文受到老师的的高度评价,并被老师拿给全班同学传阅。好多年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扬眉吐气的舒畅,也第一次在同学面前把头高高昂起。我觉得每个星期天,我呆在屋子里阅读的书籍,正变成牛奶和面包,一点一点滋补着我的血液,滋养着我的大脑,滋润着我的灵魂。
两年时间,我几乎把沈建军家的藏书全部读完。同时,一本不知从何时祖传下来的字典也被我翻烂。我想字典就是一个不说话的老师,没有字典怎么看书!面对家里拮据的经济,我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去向家里要一本字典的钱,不出我所料,母亲编着毛衣看也不看我一眼说:“三块八毛钱学费都给你交过了,还买啥书?”
我说:“不是书,是字典。”
“那不还是书么!”
我一时无语,在母亲的思想里,这三块八毛钱学费似乎能买到学校里的任何书,包括字典。我知道再争辩下去也毫无意义,只得悻然离开了。
在父亲那里碰了钉子后,我一边在心里骂父亲守财奴。一边寻找自给自足的生财之道。一日,在上学路上,我见我们村的大憨一边放羊一边捡着路边被风刮下来的槐树籽,我上前询问捡这做甚?他说卖钱。我说什么!这能卖钱?
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一条生财之道,接下来我每天课余时间和星期天都到有槐树的地方捡槐树籽。有时一天捡一把,有时一天捡两把,一个星期后居然捡了一升之多,我迫不及待拿到收购部门去卖。急于想知道自己一个星期的辛苦挣到的第一笔钱究竟几何,当收购员把一毛纸币放到我手心时,我虽然因为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有点小失落,但想到自己也能挣钱了,也能为这个家减轻点负担了,心里还是有点小确幸。
我把我此生挣来的第一笔收入——一毛纸币,小心翼翼地夹到我的语文课本里,每天上课打开课本,只要看到它我的心就禁不住思潮腾涌,就像奥运赛场上的中国健儿看到了祖国的国旗,内心充满一种自强不息的力量,下课铃响后我又冲到槐树林里,开始一颗一颗捡槐树籽,就像在捡一分一分的硬币。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的《新华字典》一块两毛钱一本,我每星期捡一毛钱的槐树籽。我捡了两个月,眼看着就要攒够一块两毛钱的时候,在一堂语文课上,我却发现我的钱不翼而飞了,急得我几乎要大哭,我翻遍了所有课本还是没找到,我两个月的心血付之东流。现在想起那段往事,还有些酸鼻刺心。
五
升入初中三年级,由沈大为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当他第一次看到我的作文时,疑惑地盯着我看了足足三分钟,才问:“这真是你写的吗?”
当看到我默默点头时,更是像无意中捡到宝贝一样,喜形于色大加赞赏:“不错,不错!长此以往,坚持下去,必有所成。”然后又拿着我的作文到课堂上当范文大声朗诵给同学听,我坐在下面,内心里不知有多得意了!
初中三年级期间,还有两次沈老师把我的作文推荐给市里一家杂志社,虽然后来都石沉大海,但我还是在内心感激沈大为老师。
在沈老师的指导下,我越来越对语文课感兴趣,也越来越迷上了写作。我好像此时才模模糊糊理解了一点梦想之意义,缥缈,遥远,绚丽,迷人。
不过沈老师对我的其它科目却是大失所望,尤其是我的数理化,每次考完试,他都会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我的考试成绩单说:“这样下去很危险啊!你让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各科成绩必须均衡发展,升学考试是看你的总体成绩,总体成绩。”沈老师把“总体成绩”四个字说的又重又长,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每次从办公室岀来,我都会发誓要全力以赴孜孜以求,哪怕是为了沈老师不再焦虑,哪怕是为了对父母亲有个交代。可每当面对那些公式,那些定律,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我又开始犯迷糊。最后,数理化终究还是成为我中考路上的劫,也成为我人生路上的痛。尽管我的语文成绩几乎得了满分,还是没有逃脱曝腮龙门的结局。
六
中考成绩公布后,沈老师很是为我婉惜,劝我复读一年,明年再战。“盼盼,老人不是常讲,什么年纪办什么事,什么季节栽什么瓜。你现在正是读书的年纪,就应该把所有心思用在读书上……”沈老师诲人不倦地讲了一堆。我却依然无心恋战,我觉得再让我复读两年,我也不会对数理化有太大兴趣。沈老师见我无动于衷,对我既失望又气忿,甚至拿庄子的箴言来劝诫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忽然而已!停顿一下又说:如果你家没钱给你交学费,我去向你爸解释。
我也不知道沈老师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本来说好不参与我的选择。突然之间也和沈老师站在一起,坚决要求我再复读一年,“一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不读书又能干点啥!难道跟着我们修理一辈子地球吗?坐你也去学校坐到十八岁。”
就这样,我又被父亲押送到学校,再次进入到沈老师所教的毕业班。
我在毕业班复读大概两个多月的一天,我和同学走在乡里的大街上,突然发现所有的巷子里都飘扬着董文华的歌曲——《十五的月亮》。我听完歌曲后心潮澎湃,想着小时候给我们发糖的那位邻居,一身戎装的威武作派。突然灵机一动有了入伍参军的打算。当我把这一想法告诉父亲时,父亲一句话就把我怼了回来,“你才多大年纪就想当兵,好好读你的书吧!别整天异想天开了!”
本来父亲强行把我押回学校,已让我气愤填膺,这次又阻挠我参军入伍,更是点燃我心中的怒火,我的叛逆思想彻底爆发。我每天呆在教室里心猿意马如坐针毡。除了沈老师的语文课我全神贯注认真听讲外,其他功课我则是避之若浼。我在学校里度日如年,更难过的是父亲明确下令坐也得坐到十八岁,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如何熬到头!
又过了一个月,那是一个飞雪飘零的下午。我放学回家后,村里大喇叭突然播报,说乡里放映队要到村里放电影,电影名字叫《高山下的花环》。我在电影里看到我解放军和越南鬼子刀来枪往火花四溅。似乎又勾起我参军的欲望,可是年龄像一道鸿沟,牢牢阻挡在我面前,那时候我真想来个揠苗助长,把自己提高至十八岁!
在复读了半年后,也就是1990年元旦前两天,我终于等来一个揠苗助长的机会,我们全村十八岁以上村民全部要求办理身份证。我突然看到了希望,赶紧跑去央求父亲,为我也办理一个身份证。也许父亲已经感觉到许多事情是强迫不来的,他盯着我看了足足三分钟问:“你真的决定了?”我点点头,父亲叹了口气,“唉!朽木难成器矣!”然后目不转睛向大队院子走去。
那年元旦过后我就十六岁了,父亲又通过身份证为我提高了两岁,也就是说90年元旦过后,我已达到十八岁,已经可以参军入伍了。只是直到三十多年后的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时我始终不渝地要去参军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急于摆脱父母的掌控,过上自已当家作主的生活,还是为了心中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就在我领到身份证两个多月后,也就是90年3月份。我赶上了我国第一批春季招兵,我迫不及待去报了名,冥冥之中,我似乎觉得离梦想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