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的路过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看到这里荒凉了起来。健身器材下面长满了杂草,原本雪白的墙壁布满了雨水冲刷留下来的黑渍,屋顶的角落里密密麻麻的悬挂着蛛网并时不时的往下面掉落一些碎瓦屑。这里再也没有往日热闹的景象,那一代曾经把这里当作第二个家的老人们早已不见了踪迹。
但对于我来说他们的故事早已经和这个地方融为了一体。
(一)三爷
在我印象里第一个逝去的老人是三爷,他是当时的村长,建设这座老年活动中心的发起人,也是村子里威望最大最受人尊敬的人物。他的名字除了几个年纪和他相仿的老人外,没有人知道,但是大家见了他都打心眼里叫他一生三爷。
三爷本不是我们村的人,因为他家乡遭荒年,好多人都饿死了,迫于无奈三爷背井离乡一路向东要饭,这样才活了下来。
三爷到我们村,是个偶然,也是个必然。
据说,三爷到我们村时,整个人就像是从土里爬出来似的,当时的天又冷,村子里的人发现昏倒的三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当时刚嫁给爷爷没有多久的奶奶早起扫院子的时候,看到门口躺着一团泥泥糊糊的东西,离近一看才知道竟然躺着的是个人。奶奶赶忙把爷爷喊来,将三爷带到屋里为他清理了身上的泥泞,让他吃饱了饭,得知了他的情况,与爷爷一合计就把他收留了下来。三爷康复之后非常感激奶奶,希望做点什么来报答奶奶的救命之恩,但他又想不出该怎么报答,而且也不好意思在奶奶家白吃白喝,于是就要走,奶奶费力好大劲才将三爷劝了下来。奶奶是信佛的,所以不忍心看到三爷再去要饭,思虑过后,决定以长工的身份将三爷留下来,他的食宿费就从工钱里扣,这样三爷才答应留下来。
三爷很能干,干活很卖力,而且还很有学识,经常教我父亲他们几个,就这样,三爷在爷爷家干了五年的长工。
那一年公社里通知说要一队选一个队长,负责每队的生产情况报告,那时的村里很少有人识字,这时候大家想起了奶奶家的三爷。后来三爷当了队长,再后来又当了会计。改革开放后,虽然公社化制度不实施了,但大家还是习惯把三爷这个队长兼会计当做主心骨。在分地的时候,虽然三爷是外来的,但讲过大家的一致商量过后,都赞成分给三爷一块自留地,并凑钱给三爷盖了一间房子,兼做家和办公的地方。
再后来,三爷娶了媳妇,三大娘给介绍的,是她的表妹。三爷和新来的媳妇关系很好,并从未争吵过,二人相敬如宾,婚后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三爷总算在这里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三爷的背影开始渐渐淡出我的视线,有几次我看到他从我家门口过,车链子的“咔咔”声和着他的咳嗽声,留在了他的身后,夕阳下,自行车上的背影被斜斜的拉的很长很长······
某天半夜,三奶奶着急的拍着我家的大门,邻居家的狗叫声,三奶奶着急的哭喊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乡亲们,原来三爷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今晚三爷咳的特别严重,咳出了很多血,而且大便里还带着脓状物质。
二叔、我爸、爷爷、奶奶、三爷爷、五爷爷他们几个用平板车拉着三爷去了镇上的医院,听我爸后来说,那晚真的算是“惊心动魄”。二叔在前面拉着车,我爸他们在后面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溅起了一朵朵冰花,因为跑得急,五爷爷差点掉进了小河的冰窟窿里。等到医院时,寂静的医院里回响着我爸他们焦急的呼喊声:“大夫大夫,有没有人。”值班医生用手电筒照了照三爷的眼,随即对身边的护士说:“赶紧送急诊室。”
一行人焦急的坐在急诊室门前,三爷爷、五爷爷各自端着一杆老烟锅默默的蹲在门口,一下一下吸着烟,五爷爷的裤腿上还沾着一片片的冰碴子······
漫长的等待过后,医生一声推开了急诊室的门,摘下口罩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三奶奶发了疯似得冲了进去,看着三爷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失声痛哭了起来,空旷的走廊上不停的响着那震人心弦的哭声,连二叔和我爸那样坚强的汉子都忍不住默默的在一旁擦着眼泪。
三爷走了。
我清楚的记得,队里的人都在三爷出殡的那天聚齐了,随着管事人一声:“前后起”,伴着人们的哭声,他的棺材被放进了坟里,然后一点一点被土掩埋。
这座老年人活动中心便是三爷给村子里做的最后贡献,只可惜他并没有在里面享受太长的时间。
(二)孙大娘
首先解释一下,孙大娘并不是孙二娘的姐姐,她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
和三爷一样孙大娘并不是一个本地人,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四川“辣妹子”。早年和去四川打工的孙大爷一见钟情,然后为了爱情她背井离乡,跟随孙大爷来到了完全陌生的这里。
孙大娘刚来的时候,由于操着一口流利的四川话加上本地人对外来户的偏见,便在背地里称呼孙大娘为“蛮子”。
对于这种带着点侮辱性的外号,孙大娘倒是不以为然,依然乐观的对待着生活,对每个人都尽可能的做到友好。队里有什么活她都是抢着干,从来不说苦、不说累。时间久了,大家对她的态度有了大幅度的改观,至少不再称呼她为蛮子。
一声“孙老大家的”代表着孙大娘已经融入了这个整体。
为了适应这里的生活,孙大娘改掉了自己在四川养成的习惯,甚至改变了吃饭的口味,其背后付出了多少的艰辛,无人知晓。但有一样东西始终没变,那就是她那特殊的口音。
在接下来的几年,孙大娘先后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乐的孙大爷整天笑不拢嘴。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行,农村的生活的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为了给家人更优质的生活,孙大爷在村里做起了一些小买卖,没日没夜的工作。据说,那段时间没有人见他走过路,全是一路小跑,只为节省一点的时间。
日子过得很快,孙大爷的两个孩子都快到了成家的年龄,为了方便介绍对象,孙大爷拿出了这些年攒下的积蓄,盖了一栋两层的楼房,一层给老大,一层给老二,而他和孙大娘依旧住在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土坯房中,依旧过着辛劳的生活。
终于,积劳成疾的孙大爷没有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成家,便撒手人寰了。孙大娘伤心了一段时间,不吃不喝,对着天空发呆,任谁劝都没有作用。一时间,所有人都以为孙大娘不行了,八成是要跟着孙大爷一起走了。但孙大娘这时候却振作了过来,她还不能倒下,两个孩子还没有成家,老伴没有完成的任务她要接着做。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孙大娘每天都在超负荷的工作,身体自然大不如前,面色迅速的苍老了不少,头发也都变成了花白色。好在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儿子们顺利的成家了。而她又搬回了她的土坯房,把好的生活环境留给了孩子。
但是命运总是爱捉弄人,这次便和孙大娘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一天晚上,老二开着新买的五征车去车站接打工回来的老大夫妻,结果由于天气的原因发生了车祸。老二和老大媳妇当场死亡,老大重伤成了植物人,半个月后也跟着去了。新婚不久的老二媳妇自然不愿意守一辈子的寡,所以半年之后也改嫁了。一时间,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就只剩下了一个人,独自守着那所大大的二楼洋房,数不尽的痛苦与思念。
受到如此打击,孙大娘之后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沉默寡言。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孙大娘的头发已经白的彻底,不到六十岁的她看着像百岁的老人,随时可能倒下。直到村长三爷做了一个决定,建一所老年人活动中心。
中心落成后,基本上不与人交流的孙大娘竟然成为了常客,人也精神了起来。而且有了一项新的爱好,斗地主。
……
两年多以后,三爷去世了。
人们已经两天没有见过孙大娘了。
人们已经一周没有见过孙大娘了。
人们已经半月没有见过孙大娘了。
忧心的老人们找到了孙大娘的家里,到处布满了灰尘,空无一人。
孙大娘失踪了。即使后来警方介入也没有任何的结果,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再见过孙大娘。
(三)白胡子兄弟
记得小时候到活动中心来玩,经常看到在院子中间摆了几张桌子,一群老人围在那里打牌下棋,好生热闹。其中有一桌的三个人从来没有改变过,玩的项目也从来没有变过,永恒不变的斗地主。而且这三个老人也非常有特色,两个蓄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头带一个满脸皱纹,体型无比瘦弱的老太太。
这个老太太便是一生困苦不幸的孙大娘,而那两个老头,真名估计也只有那几个年龄与他们相仿的老人知道,不过由于他们都留着胡子,我们这群晚辈便给他们一人取了一个外号。那个瘦弱一点,我们叫他白胡子;那个两颊满是络腮胡子的,我们叫他毛胡子。渐渐的,这两个外号竟然真的在村子里流通了起来。真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感觉。
白胡子爷爷年轻的时候是生产队的二号人物,年年受到公社的表彰,很快便成为了生产队长。一度带领生产队跃上公社生产的头名,是队员们最为尊敬的人物之一。
但世界上总存在意外,一次生产活动中,白胡子爷爷的左腿不小心被拖拉机碾到,成为了一个残疾人。生产队也因为失去了主心骨一度消沉了下去,直到三爷出现,才重新振作起来。后来,白胡子爷爷装了一只橡胶做的假腿,恢复了一定的行动能力,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不过,俗话说“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随着改革开放,以及农村改革的进行,白胡子爷爷也上演了一次“塞翁失马”。
当时,我们这里的特产土蘑菇很受城里人的喜欢,以至于后来有人专门跑到我们这里来高价收购土蘑菇。于是,很快便掀起了一场挖掘土蘑菇的风暴。时间不长,土蘑菇被挖掘一空,只得等到来年再做打算。
这是,由于身体残疾赋闲在家的白胡子爷爷发现了商机,他想如果要是可以人工培育土蘑菇的话一定可以赚上一笔。很快他把自己的想法付诸于行动,开始了自己的土蘑菇人工培植计划。
在经历了多次的失败之后,白胡子爷爷终于成功了。并在全村推行他的培植方法,后来村里成立了一家土特产销售公司,白胡子爷爷自然成为了总负责人。
就这样又忙碌了十几年,白胡子爷爷终于还是老了,便把工作都交给了年轻有干劲的后辈,和他的老伙计毛胡子一起在活动中心享受生活。
相对于白胡子的故事,毛胡子爷爷的人生经历相对而言就简单了许多。一句话概括,当了一辈子的人民教师,培养无数的年轻人。
在我们这种相对落后的地方,周围只有一所乡村小学,为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提供学习的地方。学生不过百人,老师不过十几,毛胡子爷爷便是其中的一员。
据说,村子里我父亲那一辈的中年人都曾是毛胡子爷爷的学生,甚至比我年长几岁的同辈人也曾经接受过他的洗礼。后来,到了退休的年龄,不舍校园的毛胡子爷爷接受了学校的返聘,又干了五六年。最后实在老了,才和老伙计一起成了活动中心的常客。
两个胡子爷爷在进入活动中心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在中心门口探头向里观望的孙大娘,这两个老人自然是知道孙大娘的情况的。两个人一合计,就帮了孙大娘一把,自此,孙大娘便一扫阴霾,活跃了起来。
两年后,发生了两件大事,三爷去世,孙大娘失踪。两个老人便没有了兴致,去活动中心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两个老人便和子女一块搬到了城里,除了每年清明回来祭拜一下先人外,便没有再回来过。
(四)追忆
忍不住内心的呼喊,我又往活动中心的里面走了走。天空几片乌云飘过,随即又随风飘散。微黄的树叶一片片飘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张天然的地毯。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物是人非。
两个白胡子爷爷和孙大娘围坐在方桌上,孜孜不倦的一边斗地主,一边斗着嘴,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三爷牵着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从中心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一脸的忙碌。玩的正酣的老人随口一问:“三爷干什么去?”“镇里通知去开会,上面又有新精神了。”说完,三爷骑车而去,链条发出不算难听的嘎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