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话重阳

九九话重阳

      文/上下来去

今天是个双节叠加的日子,既是传统的重阳节,又是国家法定的节日老人节,今天这个日子,对我,对我们全家,乃至整个大家庭,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九十四年前的重阳节,父亲就出生在这一天。

平常日里东奔西走,忙里忙外,免不了常有一颗浮躁的心。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作儿女的,围坐在父亲的身旁。收敛了几分浮躁,多了些许的宁静。一杯清茶在手,好好地去想一些过去的事情。

首先,应该说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底蕴是很深厚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有讲究。就说这九月初九重阳节吧,九在《易经》中为至阳之数,也就是说偶数(双数)为阴,奇数(单数)为阳,九是阳数中的最大数,两个至阳之数重叠,故为“重阳”。古人很早以前就认为“重阳”是个好日子。父亲的生日恰好就是这重阳吉日,这是很难得的。

我对重阳节的记忆是很早的,可以追溯到六十年前。那时的环境和现在不太一样,天比现在蓝,地比现在广,空间比现在安静,没有现在这样嘈杂、拥挤、闹心。放眼野外,遍地都是庄稼,一年四季除了收获的季节田野里大多是绿色的,即便是到了冬天,农民喜欢种的冬小麦也是绿的。大地上的一个个村庄就是这绿海上的一个个小岛。村与村之间有弯弯曲曲的小路连接着。官地村与新庄子村之间也有一条曲曲弯弯的路,幼小的我时不时的在这条路上奔走着。一开始,有母亲领着我走,到六七岁时,我就能独来独往了。来来回回,把妈妈的话说给姥姥听,回头再把姥姥的话捎回来,说给妈妈听。

六十年前秋天的一个早上,我又踏上了去姥姥家的路。而且非常少有的是,这一天我一共去了两次。第二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走姥姥,因为没有见到姥姥,刚到官地村东头就回来了。

从我们家到姥姥家所在的官地村有三里多路。姥姥家在村西头,官地村是个大村,从村东头儿穿过整个村子到姥姥家,还得走上二里多路。有时,我为了摆脱村中的恶狗和那些专门欺生的顽童们还要绕更多的路。

我们的家,就是父亲现在住的老宅子。那时房屋的布局和现在的略有不同,那时堂屋的位置就是现在堂屋前出厦的位置。现在父亲住的堂屋是公元1968年春天翻盖的,那次翻盖整个院落整体向后平移了四五米。那时没有东屋,有两间西屋。那时大门的位置就是现在前院二弟家堂屋门靠东的地方。出了大门向西走不通,堵上了,西边是野外;向东走的胡同和现在是一样的,宽窄长短都差不多。

我记事的时候,我们住堂屋,爷爷奶奶住西屋。按说这不合规矩,为此,我后来问过母亲。母亲告诉我说,在我之前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是在西屋出生的,夭折了。所以,我出生前一家人上上下下都很紧张。于是,便请教有学问的“先生”,“先生”答复说:搬屋吧,搬到堂屋就好了。为了我的安全,奶奶认可了“先生”的说法,就这样父母的住处和爷爷奶奶的住处作了调换,爷爷奶奶从堂屋搬到西屋,父亲和母亲从西屋搬到了堂屋。在这里我为什么要特别提奶奶,是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在我们家,奶奶说的话很有份量,伶牙利齿的奶奶在不善言词的爷爷面前有点先声夺人。每当奶奶用犀利的语言和爷爷説话时,爷爷总是很少说话。但这并不能因此而说爷爷不好,爷爷是识字的,在那个年代识字的人很少,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爷爷上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我上学时,我的名字就是爷爷给起的。当我把写有名字的那张纸片送到老师手上时,老师们对爷爷的字大加赞赏。爷爷在村里深受人们的尊重,究其原因,不仅因为他会写字,还因为他有其他一些人没有的诚实和善良。

我是我们家搬到堂屋后,第一个出生并活下来的孩子。听妈妈说,我出生后除了非常微弱的呼吸,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因为没有力气作,连眼皮都睁不动,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已经病了多日的老奶奶听说有了重孙子,犟撑着身子来看我。当她看了我那不争气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只怕又是一个来讨债的,养不活,干受累了!这是只有至亲才敢发出的,沉重的、同时又是没有恶意的声音。老奶奶回家后,一直到去世都没有再起来。母亲是个听话的孙媳妇,但这一次她好象没有听见老奶奶的话,把我抱的紧紧的,用她的体温温暖着我,生怕有人会把我从她身边抱走。面对我这个不肖之孙,我的奶奶倒没说什么,她只是默默的做着她认为该做的事:把家里所有的门轴都抺上油,这样门轴转起来就不再“吱吱”响;把家里所有的门挂儿、桌腿儿、凳子腿儿全都用棉布包起来,这样这些东西动起来就不再出声;她又对妈妈还有全家人说:以后谁也不能在这屋里大声说话,别吓着床上的孩子。一个冬天过去了,我活了过来。

春暖花开的时候,操劳了一生,为我们这个家族的兴旺发达发挥了至关重要作用的老奶奶走了。她走的很坦然,因为她临走前已知道她的这个重孙子活了下来。

六、七岁就单独走姥姥,有时难免会遇到一些小麻烦。但是,我不怕。每次去姥姥家的路上,我第一个驻足的地方一定是家里放柴禾的南园,我得从柴禾垛上抽下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我第二个驻足的地方一定是我们家的菜园,我得从菜园边那棵大树下拣上十几颗小石子,揣进衣兜里。这两样东西就是我路上用来对付恶狗的武器。路走多了也就熟悉了,再加上我的警觉,我往往能及早地发现“敌情”并化险为夷,我曾不止一次地摆脱过那些村野顽童们的围追堵截。

能一次又一次见到慈眉善目的姥姥,能一次又一次完成妈妈和姥姥间的语言传递,我很有成就感。再说沿途还有那么多值得看的东西。

出了我们家的胡同是一条南北胡同,沿着这条胡同往南,出胡同右拐就是我们家放柴草的南园,这是我经常来的地方。我们家的南园在村子的西南角,站在南园里,往南、往西看,都是广阔的田野。园里靠西是三棵杨树,东南角有一棵柳树,园中间栽了几棵桃树。树间有几个大大小小的柴禾垛。尤其是东南角那棵柳树,那是我的最爱。树上技叶浓密的地方有一个树杈,我用柔软的柳枝在那里搭成一个座,坐上去颤颤悠悠,好不自在,树下的人看不到我,我却能看到树下的人。从我们家的南园往西南方向走,走二三百步有一片菜地,那就是我们家的菜园。园中有一口水井,井上有个辘轳架,井旁有几棵树,最大的一棵树长在园门旁的路边,树下堆放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这树叫“小燕树”,树冠很大,遮天蔽日。炎炎夏日,过往行人总会在树下歇歇脚。如果父亲没有把辘轳把扛回家,行人会把水桶放下去,打上一桶水,喝上几口,清凉甘甜的井水顿时沁人心脾;如果把桶里的水倒入井旁的水池,洗上一洗,往树荫里一站,清风拂面顿时叫人神清气爽,爽得难以用语言表达,美得你久久不愿离去。从我们家的菜园向西南方向前行里多路,就是县城奔向西北方向的公路。每每通过这条公路时,我都要等上一会儿,期望着能有大汽车和我称之为“电驴子”的摩托车经过,那时车少,一天过不了几辆。那时的公路是土路,一有车辆跑动,飞扬的尘土几里外都能看到。

穿过公路,再走一里多的黑土路,就到了官地村了。官地村东西长,是靠着一条东西向的大水沟而建的。沟南是菜地,沟北是村庄。沟的水源从东边来,越往上水越清。流经村前的这一段水面开阔,成群的鹅鸭“嘠嘠嘎”叫着,在水中戏嘻、觅食。岸上是成排的柳树,柳条垂落在水面上,一阵风袭来枝条摆动,划破了倒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这一次走姥姥,异乎寻常的顺利,除了从一个个大门紧闭的院落里传出阵阵犬吠外,大街上很少见到人影儿。这也许是正值大清早的緣故。一路上我连蹦带跳地奔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官地村西头,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那棵熟悉的老槐树,还有树下姥姥家的院门,姥姥家院门对面是谁家的菜地,菜地北沿离姥姥家大门不远的地方,是用树枝架起的一道篱笆墙,篱笆墙上爬满了喇叭花,已经是晚秋时节,五颜六色的喇叭花在篱笆墙上盛开着,显得格外鲜艳夺目。干百朵花就是千百只小喇叭,喇叭口对着高高的天空,静静的等待着,就像要准备合力吹奏一首优美的乐曲,来赞美这大自然的秋光无限。就要见到我特别喜欢的姥姥了,我很兴奋,至于为什么喜欢姥姥,因为姥姥对我好,所以我就喜欢她。对小孩子来说,事情就是如此的简单。现在再回过头去看,仅仅用“喜欢”二字来评价姥姥未免太肤浅了。我的姥姥,她的大爱之心,她的坚忍不拔,她的默默付出都是我辈不可企及的。试想一想,我的姥姥一辈子拖了个病残的身子,竟前后抚养了两代人。我母亲他们兄妹四人是一代。我有一个舅舅,舅舅以下我母亲姊妹三个,母亲是三姐妹中的大姐,我还有一个二姨,一个三姨。我舅舅成家后,他娶的头一个妻子刚生下我的表哥就撒手人寰,撇下嗷嗷待哺的表哥和不满两岁的表姐。表哥和表姐他们姐弟二人是我姥姥抚养完我母亲那一代之后亲手抚养的又一代人。我的第一个妗子去世后,她撇下的一对儿女是在我的姥姥、姥爷手里长大成人的。这期间姥姥多亏有一个很好的小帮手,那就是我的三姨,三姨成亲时,我的表姐都十七岁了。

推开姥姥家的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姥姥同往日一样的笑脸,和蔼而又慈祥,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儿。还有姥姥那弯曲的身体和姥姥用来扶着走路的那个专属于她的板凳。同往常一样,大白天姥爷、表姐、表哥很少在家,他们外出各忙各的,那时,三姨刚刚结婚走了,家里只有姥姥一个人在忙碌着。在姥姥家的堂屋里,我又有了新发现,那是迎面墙上新贴上去的一幅画儿。直觉告诉我,今天在过节。因为每逢过节,姥姥家都喜欢在迎面的墙上贴幅画儿,随着节日的变换,墙上的画儿贴了一层又一层,换了一茬又一茬。今天为什么贴这幅画儿,姥姥说今天是重阳节,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重阳节。仔细看这幅画儿,画上有一棵古松,松下立着一位老翁,鹤发童颜,白須飘飘,手拄龙头大拐。拐杖的龙头上挂着一个亚腰葫芦,老翁的身旁还立着两只仙鹤。那画儿的两边镶有对联,上边镶有横批,就是对联、横批、画儿连成一体的那种。对联上什么字?我不认识,那时我刚上学,连汉语拼音字母都没学完,所以不认识。问姥姥,姥姥不识字也不认识。叫我等姐姐,表姐长我八岁,已上学多年。结果没等到姐姐回来,我就着急回家了。

我进了家门,才知道此刻妈妈正急切的盼我早点回来。往日我去走姥姥,妈妈总是准备点儿好吃的,叫我带给姥姥。但这一次就不同了,因为当时正是全村都吃公共食堂的时候,家里实在找不出什么好吃的。妈妈说一大早她眼皮跳得利害,因为惦记着身体不好的姥姥,一大早,妈妈就去村小学,找到教我的李老师,给我请了假,让我空着手先去姥姥家打探一下。我走后,妈妈不知从谁家借来了一捧花生米,放到瓦片上烘干、烘熟,用擀面杖碾成面儿,这就是送给姥姥的最好的美食。为什么不用铁锅炒,家里没有铁锅,家里的铁锅被人拿走了,拿去的锅摔碎了,投进炼铁炉,那可是全民大炼钢铁的年代。父亲也外出到坪上炼铁去了,后来,已是六十一岁年纪的爷爷也去了坪上。地里成熟的庄稼没有人收,雨水一泡,烂在地里。我回家时妈妈已把送给姥姥的食物包好,见我回来,问了几句有关姥姥的话,又反复叮嘱我和二弟三弟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就提上东西,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弟,急匆匆地奔姥姥家去了。

也许是因为走得太晚,也许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要说,天黑了妈妈还没回来。西屋的奶奶已于上一年去世了,父亲和爷爷都到坪上出伕去了,已有多日没回家,家里就只有我们三个孩子。当时,我差两个多月不到八岁,二弟差三个多月不到六岁,三弟刚满三岁。黑暗对我们三个孩子是一种恐惧,那时没电灯,点煤油灯又找不到火柴,母亲对我们放心不下,怕我们在家玩火,临走前把火柴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屋子里太黑,那就到院子里吧。院子里的石磨那时不在现在的位置,是在堂屋前的东窗下,我们兄弟三个就趴在磨台上等,磨台下蛐蛐儿的叫声格外刺耳。紧接着,不光是黑暗,秋夜的寒冷也袭来了。无奈之下,我用比他们弟兄俩大几岁的口气说:哪儿都别去,就趴在这儿等,我去找妈妈!

我飞一样地冲出家门,冲出胡同,冲出村口。天上布满了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秋风萧瑟,冷嗖嗖的。漆黑的夜空下,不时的有亮着荧光的虫儿飞过,路旁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儿不知疲倦地叫着,给恐怖的夜增添了几份神秘。我微微的闭起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这是我抵御恐惧的办法。路跑熟了,连脚上都长眼睛,漆黑的夜,飞快地跑竟没出任何差错。虽然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但还是想了,一路上一直有一个念头:这会儿姐姐一定在家,一定要问姐姐,那对联上写的是什么。当我越过公路穿过那片最为恐怖的坟地,到达官地村东头时,前面传来说话声,仔细一听,正是妈妈和姐姐的声音。我不由自主的,久别重逢般地大喊了一声:“妈妈”。就这样,姐姐从官地村东头原路返回,我和妈妈还有妈妈怀中的小弟,一同踏上了回家的路。见面时一激动,把问姐姐的事给忘了。对联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一直到现在都是谜。世上的好多事,当时错过了,也许就永远地错过了。在回家的路上,妈妈说今天是重阳节是个好日子,她赶到姥姥家,温了一锅水,给姥姥洗了头又洗了脚,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件事也就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记忆。谁曾想几年前我的一个梦又把我记忆中的这件陈年往事刷新了。

五年前,龙年即将结束蛇年快要到来的时侯,我在当年父亲、祖父曾炼过铁的坪上镇北边的大山下住过一段日子。一天晚上,我又梦见那幅画儿。奇怪的是那画儿不是贴在姥姥家,而是贴在我们的老家,也就是现在父亲住的地方。对联上的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再仔细看,那对联上的字却没了。我心头一惊梦醒了。睁眼一看,屋子里多了些许光亮,那光亮是从窗外透过来的。哦,天亮了。我打开手机一看,凌晨三点。怎么回事?我疑惑地打开门。只见门外漫天大雪正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悄无声息地下着,地上足有一尺多厚。瑞雪兆丰年,再有几天就过年了。过了年就是父亲的九十大寿。我想到刚才的那个梦,还有梦中的那幅画儿。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从一个不识字的孩子,到上学读书,而且一上就是十几年,总不能让我梦中的那幅对联空着。我找来一块纸片,在上面写下这样一些字:“食米饮茶长寿翁,迎风沐雨不老松”。横批我想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就放下了。回来后,我在老家的众人面前曾提起过这件事,目的是抛砖引玉,希望能得到一个好的横批。结果不了了之。

年年重阳,岁岁重阳,今天又到了求寿庆寿的重阳佳节,而父亲的生日又恰恰是这一天,他老人家就是今天的寿星。想起几年前那个大雪之夜拟就的那幅对子,为了应景,我把上联作了改动,这样当年的那幅对联就变成这个样子:

食米饮茶老寿星

迎风沐雨不老松

对子的上联,米,米寿;茶,茶寿也。父亲的米寿已过,百岁在望,至于茶寿,我想那一定是我们全家人共同的期望。对子的下联,是说我那可敬的父亲,也就是今天的寿星,就象那不老的青松,一生坎坷,历经风吹雨打。父亲的上半生有母亲和他一起苦苦支撑这个家,终于有一天母亲支撑不住倒下了。母亲西去多年,我一直思念她,时间越久,思念越深。我们做儿女的小时候可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妈妈。当然也离不开大大,母亲倒下后是父亲在继续支撑这个家。今天同时又是老人节,尊老爱幼是我们民族的传统也是我们的家风。上了年纪的人需要照顾,这是我们晚辈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人哪,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香火不断,传承过来的。这样横批也就有了,今天是“九月九”,取其谐音那就是:“久久”,“久久长远”。人生的路足够长,路上的人纷纷奔前方,因为前方有希望。说到底,人生路上的你、我、他(她)都怀着各自的理想,向着美好的久远的未来努力奔走着。

戊戌年重阳节之夜,写于父亲的居处老宅子,父亲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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