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是秋天了,却还常常能听到像是玻璃连续碎裂一样的蝉音。如果说人脑子里面有弦的话,那这声音就是最能拨动弦的拨片。由声音拨动引发的、声音之上的残响,或许是以接近脑波的频率震动着,因此在不同人的脑中,可以形成不同的幻景。
“都九月份了,大早晨的就接近30度,今年这是怎么了!”
踏在灼热的马路上,鞋底好像都被烫出吱吱的响声。被柏油马路堵死的城市的毛孔抗议般的从哪怕是一丝狭小的裂缝里挤出热气,盛夏时的情形也不过如此。
打着哈欠、刚从教学楼里迈出半步的初良,第一眼就看到了脚步匆匆的季琉声。
“琉声姐!”
下意识就喊了,下一秒却又迟疑起来。学姐借给自己的书还没看,自己刚从仲樾学长的画室出来,学长的情况也不知道是不是需要人陪着,精神看起来实在不太好;可自己第一节又有课,头也疼,能不能去上还是个问题。
“怎么了,走神?”琉声轻轻弹了一下他的头。
“啊!”没料到琉声这次竟然这么快就到自己身边来,初良反而被吓了一跳,“啊没事!学姐我还你的书。”
“看完了吗?我不着急的啊……”琉声慢慢接过书放进自己包里,“对了,听说你在酒馆打工?”
“诶?啊……是的,学姐怎么知道?”
“我同学去的时候看见你了,说你上的是最后一班,直到打烊那种。你真是的,两点多宿舍早就关门了,你到哪里睡觉的?”
“哎呀,那个……我当然有好好睡觉……”
初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让人不发现他是在说谎都难。
“真的?”季琉声索性把一只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那你这一大清早的从教学楼出来,又是干什么了?”
“我东西落这儿了……”
“什么东西?找到没有?”
“啊算是……找到了……”
“找什么啊你!我看你真是熬夜熬糊涂了!”琉声一下揪住初良的耳朵,“你这个黑眼圈傻子都看得出来是熬夜了!这个样子白天怎么上课!”
“哎哎哎!但学姐不是也有黑眼圈……”
“哈?我这是天生的。”
“哪有天生就有黑眼圈的人……而且学姐你眼睛都红了,你才是熬夜了呢!”
“……算了反正就是这样。”琉声想用表情反驳,但想想觉得没趣,于是不太情愿地承认了下来,“真是的……”
头偏向一边,眼睛很不情愿转半圈又转回来、微微垂下的样子,让人很难琢磨其中的感情。
初良低头看她的这种神态,感觉好像自己也受到了为难,因为她只长到自己胸膛的高度,但他却总感觉自己在仰视她,仰视她的某个地方直到发呆为止。
“吃早饭了吗?”
“……”
“喂!”看见初良呆呆的,琉声忍不住又敲了他的头两下。
“啊没没没有。”
“一起去吃饭吧,我也没吃。”
“啊学姐……”初良伸出一根指头勾住琉声的书包,“我第一次见学姐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忘了,大概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印象吧,不然怎么会忘呢。”琉声想了想,又把头偏向一边,“吃饭去啦!”
两人端来吃的之后,餐厅里的人才渐渐多起来,餐具碰撞的声音鼓噪起来,让人不由自主的分神。比起其他人来,初良和季琉声两人之间有种尴尬的沉默。沉默叠加上人群燥人的温度,直让初良觉得整个食堂热得像蒸笼。从包里翻出纸巾递一份给学姐的时候,发现她只是叼着勺子,眼神有些游离。
“学姐?”
“今晚,我去酒馆找你玩吧!”
“诶?为什么突然……”
“因为最近的功课都完成的不错,想放松一下。说起来,我和你们店长也算是熟人了呢。”
“嗯……”
没有做正式的告别,两个人就这么分开了。走出餐厅的时候,好像仍然能听到餐具碰撞发出的单调噪音,初良突然担心,一直不断的这样的撞击,金属的餐盘有没有可能碎掉。
有时候不好听的声音也会让人不断听下去,可能是因为被这种声音遮去了其他的声响。就好像,就算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在只能接触它的时候,就会错以为这种东西就是自己的全部。
初良回到宿舍,另外三人还在睡懒觉,他轻手轻脚地往书包里加了好几本书,悄悄关上了门,挂锁忍不住“咯噔”响了一声。
“我一直都在这里。”
学长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在画室里呆了多久了呢?
记得店长说,学长从一个多月之前就一直去那里喝酒,也就是说,学长从暑假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了吧。在画画吗?之前看不出来,学长是对画画那么执着的人啊。
啊不对,早就应该知道了的,学长其实是个单纯又固执的家伙,而且很容易受到影响,完全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潇洒。真是的,我多少应该也改变了学长一些吧?应该不会是往不好的方向吧?想起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仲樾还没怎么睡醒,初良心想:“要不趁着现在还不算晚,给学长带早餐去吧。”
老旧的教学楼一共有六层,据说不几年后就会被拆掉,也已经很少被用来上课,所以一到三楼已经几乎成了各学生会和社团占用的活动室了,只有少数喜好安静的学生会在高层的楼上上自习。就算这样,这栋楼里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次热闹的时候,不过很可惜,通常都是因为高层自习的学生嫌底下活动室里的人太吵而引发的吵架,而且往往都不了了之。走向画室的时候,初良也听到了那么一点点嘈杂声,他还以为是故态复萌。
画室里传出的却是一老一少的声音。
“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会离开这个地方!”
“说多少次我也不会的!”
“你根本没有作画的才能,又这样闭门造车,能搞出名堂来那才是笑话!”
“你不能因为自己是个稍微有点成就的画家就这样否定我!”
“不是我要否定你,难道你对自己现在这样很满意吗!”
“我不用你管!”
“都大三了,还不为你的未来考虑的话……”
“你闭嘴!”
年轻的那个声音,除了仲樾不会是其他人,可年长的那个呢?初良悄悄推开门的一小条缝,就算只是通过门缝,也足够让他震惊了。
穿着青黑色布衫、隔着桌子远远站着的那个中年人,竟然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山水画大师仲南岩!
即便是之前不认识这二位的人,看到这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也会毫不怀疑的认定这两人就是父子关系。
两人实在是长得不能再像了,犀利的瑞凤形眼睛,柳叶形状的薄唇,甚至是生气时抱肩的动作,双手的摆动,两个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
仲樾因为愤怒满脸通红,狼狈的弓着身子,拼命挥动着手臂,像是要把与父亲的关系当做一团黏人的东西甩掉一样。
初良看得动弹不得,听不清两人的声音,又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脑袋脱轨一般的转向之前被抛弃的角落,某些零散的记忆藉由门缝中涌出景象的线一般的缝起,在最微妙的时机上清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