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童年的回忆,其实也不尽是童年,可能从记事起到初中一二年级,是懵懂中有清醒,自认为已懂事但难免还糊涂的一段时间。
上次我说那个时代的农村姑娘,童年生活中有酸楚。但上一篇明明天真烂漫一派岁月静好,你可能要问我酸楚在哪儿?
有的,其实就是穷。
我的父亲,是一个极之温和的人。他遇事不急不躁,不争不抢,从不发脾气,对孩子们很是疼爱。虽然成年的我知道这是君子之志,但对于彼时要承担大部分体力活种地养家,带孩子做家务,生活还常年拮据的母亲来说,这种文不能升官武不能挑担的状态,是不可接受及不能原谅的。不过虽然母亲对父亲诸多抱怨,他大部分时候也就是微笑地诺诺,有时间就尽量帮忙,从不曾和母亲争辩吵架。
有一天傍晚,村口来了一个年老的乞丐,满面脏污,破衣烂衫,手拿一只缺口的碗,蹒跚地走进村子,恰好给我看到了。我跟乞丐说: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拿馍来。其时天已快黑了,回到家,爸妈一起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我悄悄儿走到堂屋,在柜子上的馍筐里拿了一个长条的馍,掰半截,藏在衣服里面,打算趁黑顺墙根儿溜出去,送给那个可怜的乞丐。不料路过厨房门口时,被妈妈看见。她走出来问:“你衣服里面塞的什么?” “没什么。” 似乎知道妈妈不会同意我这么做,打算蒙混过去。“没什么你偷偷摸摸干啥?” 不由分说,妈妈拉开我的外套,半截馍赫然露了出来。“你拿去哪里?”妈妈的声音严厉起来。“外面有个要饭的…” “有个要饭的关你什么事?村里那么多人没人要给吃的怎么就偏你要给?你家的东西多得吃不完吗?”妈妈越说声音越大,越生气。不由举起手向我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我本能地护住头脸,左右闪避,并且大声嚷嚷嚎哭。混乱的场面现在我已记不清了。其实小时候的很多事都已经忘记,记得的不过寥寥。印象深刻的是我躺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父亲的脚还在向我身上踹。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爸妈之间老实说我爱爸爸多一些,因为我明显感到在我和弟弟之间,爸爸没有重男轻女,反而总是袒护我。这一次究竟是什么使父亲忍无可忍对我动起了手?总的来讲,我只能认为是生活的重压和女儿的不理解不懂事在这一刻让他不堪负荷。
后来我上了中学。学校离家有十几里路,两周回家一次。有时候走路来回,有时候爸爸用自行车驮我。开学没多久的一个秋天的周日下午,爸爸送我上学。天气依然很热,好像很久没下雨,土路上多灰尘,太阳照得人口干舌燥。到了中学的镇上,我跟爸爸说:“爸,好渴呀!” 爸爸在一个卖苹果的摊上停下来,说“我给你买几个苹果吧。” 苹果异常小,但红红的,气味芬芳。我拿一个给爸爸,“爸,你也吃一个吧。” 爸爸说:“我不要,你吃吧。” “可是你也渴了。” “没关系,等会儿回去路上,我在谁家的水井上喝点水就好了。” 爸爸说:“你快回去学校吧。” 他转身骑上自行车走了。我站在原地,目送爸爸的背影转入小路不见,慢慢地走回宿舍。那应该是开学的第三周,离家上学的小孩,孤单惶惑。整个下午,我倒在床上痛哭。哭自己舍不得吃也要省下一个苹果给我的父亲,哭日日劳作的母亲,哭我自己,哭小小年纪里的莫名所以的伤心。
因是讲到父亲,这是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两件事。而母亲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是比较怕她的。她年轻时脾气可算暴躁,我又异常顽皮,少不得挨了许多的打。坚强的母亲一人扛着家里的大半生计。种庄稼种菜,操持家务,养猪养鸡。天不亮就起身,春夏秋种地,冬天顶着凛冽寒风去三十几里的镇上卖菜。夜里点着灯,掰棉花,剥花生种子。一年到头没有休息的日子。
农村人的粮食和菜是自己种的。想要有点其他钱,就只有养猪养鸡去换。我家年年都是养着母猪的,猪仔就是我们的油盐酱醋和衣鞋学费。有一年,家里的一只母猪,临产前病了,不吃食。小猪是生下来了,十三只,小小的,圆圆的猪仔,十分可爱。可是母猪没了。小猪仔还没睁眼,没奶吃眼看活不成。妈妈咬牙从街上买回来几袋奶粉,和着米汤,喂给小猪仔,希望可以救下他们,养大一点点卖钱。我到现在还记得,妈妈蹲在地上,端着装了奶汤的盘子,一边跟着小猪仔喂,一边擦着不断淌下来的眼泪。
最终这些小猪仔都没能活下来。那一年的钱从哪里来,我无从知道。
妈妈有一个小账本,那是我们家欠款的记录。还上一笔就划掉一笔,可能还会增加几笔。我知道这是我和弟弟的学费,七月流火的大太阳底下,开学之前,我看到过小舅舅衣衫尽湿地踩着自行车借钱来,这些钱都记在妈妈的小本子上。每年过年的时候,万家欢笑的时刻,我看到过妈妈对着它叹气。掰棉花的深夜里,我醒来喝水,看到过妈妈撩起衣角擦眼睛。
几十年过去了,这些事情,纵使我没有刻意地要记得,也不能够忘记。它们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时不时地,从过去探头过来,好教我记得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农村已经远远地在身后,父母也已没有年轻时那么辛苦。可是即使在老年的时候,也还要操心着自己的儿女们。当年总挨打的姑娘,念完书离开家,成了一名工厂的打工妹。在工厂的宿舍里,她也哭,也想家,想以后,而她最终走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的路。
长大后,回首童年,才终于懂得,可怜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