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鸣宇
一、
夕阳之下,海面上金黄一片,波光粼粼,远处的山峦在迷蒙的雾气里忽隐忽现。
许志望着海岸相接的地方,站立,深深凝眸,抛下船上的锚,拿出哥哥的骨灰。
“哥,你可以放心走了”,许志嘴里念念有词。
“你让他走哪去?”,罗拴把船的发动机熄灭,不明白的说。
“去那个比大海广阔,比大海纯净的地方”,许志没有回头,抓起一把白色的骨灰,迎着海风,一点点洒向海面。
咸咸的风迎面吹来,迷离了他的双眼。
骨灰在许志的指缝间犹豫,辗转,落到海里,夕阳余晖下,像是飘落在深蓝的天幕里的初雪。
罗拴从腰里的裤兜里摸出一根烟,转过身,兜住海风,吧嗒几下,点上,在嘴里猛咂一下,看着许志,一时不知道该对死去的大哥说点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根香烟来。
“老哥,你命苦,抽一根吧!”,他把自己咂巴了几口的烟,别在船舷的缝里,看着许家二小子,陷入了回忆里。
二、
2009年的夏天,罗拴、许志还有许立三个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也不想继续再念书,就一门心思想着南下打工。
高考成绩发布的那天晚上,许志和许立弟兄查了成绩,考的烂的不可想象,远在东莞的父母打了电话,两人吱唔不答,都不想告诉爸妈。
罗拴自小学习就不行,用老人家话说就是,“这娃野得很,念不哈书”。但在许志心里,他知道大哥许立是多么想去读书,继续他的生活,继续写他未完成的诗作。
可世事总是事与愿违。
在高中的三年,这三人也从未想象过会离开自己生活十几年的小城。
在许家的墙头上,老式的红漆立柜上,乃至院墙的砖瓦上,都是大哥许立随手涂抹下只言片语,母亲说他怎么这么爱乱写乱画,他只是笑笑。母亲不识字,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爱看书写字,也由着他的性子。
罗拴和许立是一届,罗拴放牛是一把好手。生产队里各家各户的牛一般是轮着放,三个人一组,罗拴喜欢和许立一起,但要是他拿上一本书,罗拴心里就慌了。
为啥?因为罗拴知道,许立一看书,牛就压根不管了。
语文作文课是许立的天地,几乎每次作文课一上,老师都会从一大摞本子里拎出来他的,红色勾划,血色如染的本子,一看就是老师批注的太多。
接下来,咳两声,清清嗓子,正色开始给他们诵读。
“那一天,我放马南山........”
声音在土坯的木梁大屋中回旋,老师津津有味的诵读着,沉沉的睡意弥漫着整个教室。
罗拴对作文没兴趣,心里骂道:“妈的,还放马南山,放牛的时候,没人管牛,让我一个人追着牛满山跑!”
回头看看许立,他昂首望着窗外,风吹着白杨,哗哗作响,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罗拴苦笑,这傻小子就爱看书写字。
离家乡村道不远的地方是一列火车铁轨,南下通向远方,每逢周末学校放假,天气放晴,他们兄弟喜欢躺卧在铁轨对面的长满荒草的山坡上,许立年岁小,喜欢在暖烘烘的太阳中睡去。大哥许立高他两年级,又爱看书写字,总是随身在口袋里装着书。一看,就是大半晌,也不曾困倦。
有时,许志睡了一觉醒来,太阳的余晖都舔着远处的山峦了,他大哥还钻在书本里没有出来。
大哥许立的梦想是当一名诗人。
他崇拜海子,每年海子的祭日他会到铁轨边上来,从家里偷小半瓶散装的白酒,捧着海子的诗集,在火车迎面咆哮着驶来那一刻,嘴里念念有词的吟诵着他自己写的诗:
“此行的终点是大海
而我是一条船.......”
许立说:“铁轨与书本一样,都象征着自由,就像《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爬上火车,他就能去远方啊”!
不过,他是不知道,这自由的代价是什么。
三、
还没过完那个人生中最漫长的暑假,罗拴就张罗着联系人,找到了一家工厂。
说来也巧,从他们的小城出发,坐上南下的火车,穿过的就是他们村道附近的铁轨。那是盛夏,山坡上草长莺飞,火车疯也似的穿过学校边的白桦林,越过他们兄弟两人躺卧的山坡,钻进一座深不见底的隧道里。
不知怎么的,离开的那天,他们莫名的伤感。
整个八月,小城里氤氲飘离。
他们去的是一家汽车制造厂,刚开始三个人都分到了最累的冲压车间,罗拴因为眼睛灵活手快后来被调配到有点技术的焊接车间,而许志和许立兄弟二人在冲压车间。
每一晚,他们最期待是头顶高大的车间换气窗上瓦蓝的天色,那就意味着下班的时间到了。三班倒的间隙里,许志倒头呼呼大睡,而对于许立就是依然摊开书本来读,一本《追忆似水流年》,他能一直读到倒班的时间。
夜晚里,车间的时光漫长,冲压机轰隆轰隆的巨响回荡在诺大的车间里。
十几米高的冲压机自重有数百吨,从第一个冲压塑形工序开始,汽车板被两边人从两边拉起,拖到冲压机下,紧接着,冲压按钮压下,只听见“哐”的一声,冲压模具闭合,分开,第一道工序算是完成了。
四道冲压机下,工序都会紧张的进行,如果不小心就会割到手。不过对于许志和许立两兄弟来说,出身农村的他们这些都不在话下。
可即使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的单调生活里,许立也读书写诗。
在许志心里,哥哥或许这样会一直写下去,一直读他爱读的书,他还打算在哥哥的生日那天,送给他珍藏本的《夸西莫多》的诗集,那本集子里有他最爱的诗《鲜花已经逝去》:
“我不了解我的生命
幽暗单调的血统。
我不知受过谁,爱着谁
如今——萎缩在我的四肢里
在三月里衰竭的风中
我列出一串不吉利的解惑的日子。
鲜花已经逝去
从枝上飞去,而我等着
它不倦的头也不回的飞行”。
直到有一天,流水线上发生了一起争吵。
那是快倒班的时候,头顶的天窗上露出了湛蓝的天空,许志看了看表,七点过十分,还有五分钟,这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刻。
他检查了一下手套,确保没有被汽车板磨坏,正准备按下冲压机的指令按钮。
忽然,听到了一阵骂声:“你他妈的干活能不能专心点?!整天抱个书本顶个球用!”。然后,整个冲压线被紧急制动,停了下来。
哥哥的手被压了,虽然只是指甲上的一点点,却面临着被辞退的危险。
线长告诉他,暂时停工,不能来上班了。
那一晚,夜色平静安宁,哥哥许立从宿舍楼的天台上一跃而下,人们还在睡熟中,许志和工友们还在车间里盼望着天窗里的蓝色。
火化哥哥时,入殓师递给他一张褶皱的纸,是一首诗:
“我想找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
我想合上双眼
不再加班和熬夜”,
笔迹似乎犹豫不决,最后草草的补上了高中一次作文课上的那一句:“此行的终点是大海,我是一条船”。
没人知道,那是许立告别世界的最后一首诗。
2018年2月25日
(此文纪念一位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工人诗人:许立志,生前写了很多反映工人生活的诗作,后不堪身心压力跳楼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