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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一直觉得理想是一个名词,但是我慢慢发现它其实是一个动词。理想就是不断地走出去,一次一次走远,走到再也无法回头亲近过往,走到心灵无法还乡。”
——《人生之路》
她抬目望去,高高的石阶尽头,一件白色衣衫正在门洞里眺望着,在风里摇摇晃晃,像雪一样耀眼……
“咯咯咯……”她像风一样旋过来,“扑通”一声跪坐在石阶下,软软的小胳膊环住正担着谷子的父亲的腿,一张泥猴般的脸洋洋得意地仰起,“嘿嘿嘿……我走不动了……。”父亲低头望着她,摇摇头无可奈地笑着,“等到哈,爸爸先把谷子担上去,再下来背你。”……
一股热流涌上喉头,直冲眼眶,她赶紧低下头,一滴泪,铜钱般的湿洇在脚下的台阶上。迈上台阶的脚越来越迟滞,一步,一步,越来越小心翼翼。这石阶怎么如此凹凸不平?又如此湿滑?是失掉了水泥层的保护又爬满了湿漉漉的苍苔么?还是她已经走了太久的城市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她不得不仔细地盯着脚下迈出的每一步。
“叽”,一只麻雀落在了她的脚前。它跳来跳去,歪着头用乌黑品亮晶的小眼睛打量着她,那纯净的眼神和毫无保留的亲近让她莫名地怜爱……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块面包,轻轻撕开包装袋,慢慢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面包放在麻雀的面前。“扑棱”,麻雀振翅一展,飞走了。她有些不知所措,是她热情的示好吓着了它还是它跟本不需要什么食物……她怅怅地望着麻雀消失在老屋后面高高的树丛里……
老屋是真的老了呵,落寞而荒凉,在笑语喧哗的新楼间像被人遗忘的方舟。枯叶般的墙皮纷纷剥落,零落成泥。裸露着爬满黑色雨渍的锈色砖墙已裂了几道长长的缝。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灌木乘虚而入,扎在这泥上,这裂隙里。太阳从皴黑的老桑枝间漏下来,照着灰塌塌的屋瓦上新年的旧年的落叶,在风中无声地巍巍颤抖。一些杂草从看不清轮廓的瓦沟里爬出来,伸在倒塌了半截的烟囱周围,展示着它新生的力量,与风一起摇摇晃晃,像吹烟仍在袅袅荡荡……
时间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
“要听叔叔的话,要好生读书……”父亲走在前面石阶,略弓着腰,身体低下来,提着行李箱的手臂青筋突起,身上的白衣衫松松垮垮地垂在削瘦的身体前,晃晃荡荡,肩背处露着隐隐的肉色。她眼睛一涩,“爸……”,“欸,要学会自己料理自己,不要舍不得吃,我供得起……”父亲回过头,伸直了身体望着她,仍是絮絮地叮咛……
那时她十八岁,父亲四十岁。
“你真的打算让她去复读哇……”
“我这几天前前后后想了想,我兄弟讲的有道理,伢儿要是能凭读书读出出路来,将来她的伢子们孙子们都要跟着她改变命运,何况伢儿喜欢读书。她又不像人家屋里的伢子们身体扎实,将来出把子力气做活种地也能活人,她又晒不得,一晒就病……”
“那么样办唦,好几年才攒了这点钱咯,说好的重修老屋起楼房,这要是紧她再读几年,那屋,还不晓得几早能修得成咯……湾里跟她一般大的伢们早几年就不读书了哦,都在广东、深圳打工赚钱,这几年湾里起了好几座楼……”
“慢慢来,先紧着她读书,她成绩好肯学习,只要把她供出来将来有出息了,往后我们的日子就都好了哦。老屋嘛……就暂且先把前门台阶用水泥抹一抹,把外墙用沙粉刷一下,院门换个新的,虽说冇起成楼房,外头看到也跟新的一样。不雇人,我自己个人弄,用不了几个钱……”
那个失眠的夜里她听到父亲和母亲也在失眠……
夏天的太阳跟着父亲的自行车,跟着一袋一袋水泥,跟着一袋一袋的河沙,跟着一袋一袋的石灰,摇摇晃晃地回了家。父亲的背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父亲的身体瘦了一圈又一圈。
秋天,她站在离别的村口久久地回望,石阶,老屋,白墙,父亲,白衣衫,都在秋阳里那么清澈,明亮。
“妈,这衣服……”她僵立在小院中央,目光呆呆地落在白衣衫胸标上的那块丝绣上。
毕业那年,她说她要留在叔叔的那个城,父亲不大同意。父亲说,太远了,见一面也不容易,回到老家附近的县城也能找份不错的工作。她说她在那座城市生活了五、六年,她的青春她的理想都在那座城里,她说她喜欢那座城,她还说她以后可以每个节假日都回来陪们。
父亲开始不断地托老家的亲戚朋友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是找着借口不回去见人。父亲急了就领了人直接来到她的城。她总是象征性地完成父亲的意愿,见一面后再无下文。
“爸,我有喜欢的人。”
她和他回去见父亲。
他们买了父亲最爱的烟酒茶,还买了父亲喜欢的白衣衫。父亲年青时也很文艺,虽在农村,平素却喜欢穿白衣衫。她特意在那件汉麻的白衣衫胸标上用丝线绣了米粒大小的一颗心。
父亲先跟他单独聊,后单独叫过她。
“这伢子各方面我还挺喜欢,但不是我们本地人。我问了一下他来不来我们这边发展,他说暂时冇得这个打算,主要是因他的爸爸妈妈都在那边,他还蛮有孝心嘞。你么样想的唦?我和你妈都在这儿,难道你就不考虑我们?”父亲望着她,背着双手在堂屋里踱来踱去。
“我考虑过,只要您们愿意,我这就把您们接过去,跟我们一起生活。”
“这就是你的考虑?我跟你妈在这个地方活了大半辈子,习惯了这儿的一草一木,习惯了这儿的人情世故,你让我们两个半百的老人一下子到那么陌生的地方,哪儿到哪儿都不晓得,语言又讲不通,生活习惯又不一样……”父亲肃着脸越说越激动,眉头越拧越紧。
“我……”
父亲一挥手打断了她。“不要讲了。我跟你妈不愿意,我们哪儿也不去,老了老了难不成还要背井离乡从头学做人?都说养儿为防老,儿养成了有么用!都要一个人飞起走了!”父亲铁青了脸。
“爸……那我怎么办?你们都是我爱的人啊……”她摇晃着父亲的胳膊像幼时一样撒娇。
父亲瞪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你硬是想走,就跟他走吧,走了就别回来,我就当冇养你这个女儿。”说完“蹬蹬蹬”就往门外走。
她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从小到大,父亲对她没有过任何拒绝,一直宠爱有加,这还是第一次跟她发这么大的火。“好!不回来就不回来,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她哭着喊着跑去收拾行李,任母亲和他怎么劝说也无用。
母亲拉回了父亲。父亲一眼看见她已经收拾好的行李,一气之下把她买来的东西都扔出了门外,还有那件带丝绣的白衣衫。
几乎一年的时间,父亲没给她打过电话,她也僵持着不给父亲打电话,只有母亲不断地电话来催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那年冬天,她主动给父亲打了电话:“爸,我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换了母亲的声音,“我们明天动身,后天到。”
与父亲时隔一年的再次相见是在叔叔家里。她和他一起去的,父亲不让他进门。父亲说自己的家事与他无关,任叔叔劝说父亲也不听,他只好退在门外等。父亲苍老了许多,皱纹多了,人也憔悴了。她怯怯地跟在父亲身后进了门,什么也没来得及说,父亲直接发话:“两条路让你选,要么跟我们回老家去;要么我们一刀两断,我再冇得你这个女儿!”她无力反驳只是无声地泪流。
她结婚的那天,父亲没有来,母亲也没有来,她是从叔叔家出的嫁。
半年后,叔叔突然递给她一个厚厚的红包,“你爸让我给你的。”所有的情绪一下子拥上喉头,她倔强地拒绝的表情还是被眼泪出卖了。
婚后她越来越忙,脚步一日紧似一日。忙加班、忙升职、忙养育孩子、忙人际关系……开始承诺一年回一次家,再后来是几年回一次,再后来节假日给母亲的电话也是着急忙慌匆匆几句 。回不去的时候她就给父母汇钱,每次她都特注“修楼款”,汇款单每次都原封不动地被退回。
后来,母亲说父亲病了。她不得请假回去陪了陪父亲,父亲对她客气得让她的心一阵阵钝疼。
……
“哦……那衣服啊……我听说你要回老屋看一下,前天我特地从城里回来打扫了一下屋子,翻出来了咯,看着还蛮新,洗了洗,晒一晒我穿。”她望见母亲花白的头在灶房的褐藻色木格窗内抬了几次,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那件衫。
她沉默了,母亲也沉默着。
火车哐当哐当地飞驰在中原大地,窗外的景象仿佛是某个时光的倒带,越来越熟悉的气息逼得她近乎窒息,她的心越缩越紧,突然“叮铃铃”的一声,她慌乱地按通接听键,先是一阵“嗞嗞”的杂音,接着是一个陌生男人冷冰冰的喊叫声,“莫等了,先把那件白衣裳脱下来!一哈儿人冷了这冇得弹性的衣可不好脱咯!”接着是母亲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咽声,“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冇冷咯,他在等……再,再等一哈儿唦,姑娘离得太远了咯……昨天晚上搭的火车,快、快到了咯,那、那件白衣衫是姑娘给他买的,他特意提前穿上的。”……
“吧嗒”,她手里的小灵通滑落到地板上,无声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双眼。
“……你莫哭哦……姑娘又不在跟前,要是把你哭病倒了这丧事就冇得人主事了哦……”小灵通里传来远远的几个人声和母亲的哭音。
“怕要误了入棺的时间,穿旧衣走不好唦,脱了!脱了!赶紧换上新买来的白衬衣!”又是那个陌生男声稍许有了些温和,“那这样哈,把衣服脱下来放在他身边,让他带起走。”
“你爸的手还是柔软的哦……伢儿呀……你快点回来咯……他还在等你咯……”她颤抖着手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对着小灵通颤声道:“……到了,到了,妈,马上就到了……”
她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昏黄的路灯照着家门口袅袅的纸烟气,一口黑漆漆的棺木在烟气里若隐若现,她早已软了靠父亲更近一点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石阶下,记不得谁把她扶进去,她拉着父亲的手一直呜呜咽咽到下半夜……
安葬完父亲,她帮母亲整理屋子,那件白衣衫居然在家里。
她抱着衣衫又是呜呜咽咽。“父亲还是在怪我咯……怪我来迟了……怪我留在他乡……”
秋天的傍晚总是暮气蔼蔼,褐藻色的木格窗外白衣衫在腾腾的雾气里荡荡漾漾,像是谁的欲言又止又像是谁的欲说还休……
她倚坐在门洞的木槛上,望着风中的白衣衫,望着阶上湿漉漉青苔,望着青苔远去的绿野,望着绿野远去的远方……
“咯咯、咯……”不知哪处的鸡归笼声,她恍然醒来,时间打马过,白衣故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