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秋,天日仿佛一天短似一天。吃过夜饭,七点不到,天空的亮色就渐渐沉淀下来,似有人先晕上淡色,不甚满意,而后便一笔深似一笔的,索性下起浓墨来。
但还是夏日,且是黄昏,虽无夕阳。可无端端闯进来的偏偏是这首诗: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记得诗名唤作《山亭夏日》,一直让我有亮堂堂明晃晃日头高照的感觉,午后或近午,带着点一声长过一声的蝉嘶,最恰当不过。
那是小时背过的千家诗之一,而且是顶不喜欢的一首。当时也只觉得俗,可才那么点大,正是用铅笔生涩的往生字上注拼音的时候,怎么分得出俗和雅。妈妈那时大概是很喜欢的,常常念着,解释给我听,但那种写实的意境大概正是那时的我所不屑的。许是对她讲的印象太深,也许是太不喜欢了,到现在还未忘记,但也早已去掉厌气,浮上心头,沁出一片凉意与亲近。
洗碗时,问起,“妈妈,还记得那首我顶不喜欢可你顶喜欢的千家诗吗?”
“是青草池塘处处蛙吗?”
原来她想起了另外一首。那是沾满灰尘躲在角落里的《有约》啊。我欢喜起来,如老友重逢,“有约不来到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还是可以顺顺的背下来,知己知彼,多好。
还是把《山亭夏日》背给了妈妈听。
记得以前的家在半山腰,走上来要爬百来级台阶,行至一半的时候,有一堵石墙,由很大块的石头砌成,墙里有一户人家。
每到初夏时分,墙头便开出蔷薇来。蔷薇并不算太美的花,小小的,弱不禁风,茎上还带着刺,仿佛与玫瑰月季是远亲,人家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她就是娇俏鲜活的小镇姑娘。单看一朵不过如此,但胜在气势,总是开的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你挤我我挤你,争先往墙外张望着,渐渐从墙上挂下来,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其实我更中意浅粉的蔷薇,美如娇羞的少女,那片蔷薇是带点玫红色的艳俗的颜色,但开在石墙上,大剌剌红艳艳的一片,却分外好看。
看到蔷薇争先恐后的开了,就知道夏日又来了。上上下下经过时,总是忍不住驻足多看两眼,有时甚至还会偷偷地摘两枝,带回家,插在玻璃瓶中。
待到会背那首《山亭夏日》了,每每背到“满架蔷薇一院香”时,眼前就浮现那满满一墙的红艳艳的小花。
把那满墙蔷薇的印象说与妈妈听。
可妈妈的记忆却与我不同:“哦,那一墙满满的蔷薇,是对面唐风叔叔家里的呀。”
我一阵困惑。
唐风叔叔家在我家对面。从厨房看过去,正是他家的外墙,他们家是独门小楼小院落,下面是一段石阶,沿石墙上去,大门在上面。石墙很高,我看过去,在炎炎夏日里,是一整墙的浓绿,满满的都是爬山虎。爬山虎这种植物,我就是自他家认识的。
妈妈说起了一段陈年往事。
这片墙上先前是没有爬山虎的,都是那种红艳艳的蔷薇,每年初夏大片盛放。我印象中的唐风叔叔是个风度翩翩,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他的妻子华医师嬷嬷是个笑眯眯,高大微胖,说话带杭州口音的中年女人。两人都是杭州人,看外表似乎并不是那么般配。可以想象,眉清目秀的工程师唐风叔叔在年轻时是多么的风流倜傥。
住在满墙蔷薇的那幢房子里的是个寡妇,名唤阿毛,丈夫早逝,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阿毛我是很有些印象的,经过她家门口时,常常见她在屋外做些活计,瘦削的身材,不苟言笑,眼光犀利,看起来总有点刻薄相。当年,她与唐风曾有过一段婚外情,上上下下,暗中交往了若干年。来往的时候,唐便送了她一些蔷薇去种,后来阿毛家的墙头便开出了轰轰烈烈的红蔷薇。再后来华医师知道了此事,一气之下,便拔掉了自家的满墙蔷薇。不知何时,种上了势如破竹般的爬山虎。
唐风家的一墙红花终换成一墙绿叶。
而阿毛家的蔷薇兀自年年岁岁花相似的开着,在小小的我心中与“满架蔷薇一院香”这句诗划上了等号。
蔷薇这种花,栽在地上,便只是普通的媚俗的小花,可若是翻上墙头,就是满架蔷薇一院香,由不得你不欢喜。只是想不到这些记忆中的小花还承载着这么一段一波三折的故事。
大概新旧更替的太早了,儿时的我已经记不得从老屋的厨房望出去,曾看到过那一墙美丽的花儿,只记得那不知疲倦的,爬满了整堵墙的爬山虎。那憨实的变胖了的枫叶般的小绿叶,长着小脚,孜孜不倦的在墙上蔓延着,在夏日里带来一墙的阴凉。在热乎乎的夏日午后,我的童年好友会站在那一墙爬山虎的绿荫下,嘘嘘嘘嘘的吹着口哨,作为暗号,叫我偷跑出来玩。
真是想不到啊,印象中那几个零零散散的邻居故人,竟也曾借由花草上演了这么一出跌宕起伏的情变。
真是人生如戏。
终还是离婚了,故事中的唐风与华医生二人从此各奔东西,但也殊途同归,后来都陆续去了杭州。剩下阿毛仍守着老房子,坐看云起。
那也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遥想当年,华医师在拔掉那一墙的蔷薇时,是怎样的怨愤啊。
蔷薇有刺,她心里的刺不知扎的有多深。
故人不再,但那满架蔷薇和绿树荫浓不知还在否?寻一夏日,回去探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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