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父亲执意回到了乡下。
要父亲一下子舍弃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的确是有点困难。可是在城里生活,父亲逐渐消失的笑容和对城里一切新生事物的茫然和痴呆让我们姐妹担扰,最主要是他和母亲一直摩擦不断,父亲不开心,母亲也不开心。最后,父亲收拾行李,倔强地要女儿开车送他回乡。
回到农村的父亲,像就一尾在水里畅游的鱼,尽管一个人的生活多了份冷寂,但没有人管束的生活让父亲的心情大好,电话里的声音远比在城里明朗,唯一就是觉得吃饭有点难,父亲虽然总是和母亲吵架,但却仍是没能学会做饭。父亲每天简单吃过早餐后,便骑上那辆三个轮子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开到乡村小卖部,和牌友们打起了他热爱的麻将。中午饿了就在小卖部买点饼干或是方便面对付,对于打麻将的人来说,只要能饱肚子,只要能争分夺秒地码长城,就是一件心满意足的事情。
当然了,父亲是赢得少输得多,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和他凑桌子,因为他输钱后也很爽快的从口袋里掏,不像有些人总是赖皮地拖着,直到散场都欠着,所以父亲在牌友中有着很好的口碑。早些年,他还没有来城里生活时,每次我们回去看他,刚下车,他就会避开母亲让我们先给他点钱付打麻将输的欠账,少则近百元,多则三四百元。
对父亲这一爱好,母亲是深恶痛绝,在我们面前不知数落他多少,父亲有时嘿嘿地笑着听着,但有时也会和母亲争辩几句,最后都是以吵架结束。母亲希望我们做儿女的能说说父亲,为了家里的安定团结,我们也会温言软语地劝父亲,但父亲总是说他只是偶尔玩玩,说他只有这个爱好。所以那些年,我们姐妹几个每次回家,都不想呆太久,都害怕家里战火的硝烟弥漫。
现在父亲老了,他和母亲仍然吵架,在城里他的确住不惯,上厕所是个难题,他不习惯坐便器,每天很早就起来到外面去找公厕,也没有地方打麻将,城里的麻将馆和农村里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的眼睛看不过来,也没有熟悉的牌友。偶去麻将馆,总是被熏得一身烟味回家,母亲因不待见父亲打麻将和种种邋遢样,总是和父亲横眉冷对。时间一长,父亲觉得日子过得极是萧条无味,他想念农村里那片广阔天地,想念他的牌友们。在春节还没过完便执意要妹妹送他回乡下,说是回去守着那几座买下来的山,还有荒芜的田地。
可是回到农村的父亲,看着别人都热火朝天地种着庄稼,又耐不住寂寞了。还说村里谁谁都比他还年长,不也种得好好的。的确,现在的村庄已不是过去那般朝气蓬勃,水源丰厚,树木葱郁了。年轻一点的都离开了那片曾经觉得富饶的土地,到城里买房安居了,留在村庄里的都是些耄耋老人,最年轻的也都有五十好几,偶有一二个年轻人回到了乡村,依山傍水养起了生态鸡和鸭,比在城里打工强好几倍,但年轻一代的人仍是不肯回到村子里的,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饱满而新鲜。
而我们姊妹几个,也是父亲母亲历经千万苦送出了大山,那时的大山是落后而又贫瘠的,外面世界的诱惑力对于我们来说是想当大的。可是等终于在城里落了脚,安了家,却又无限怀念曾经极力要逃离的村庄,怀念那份清新怀念那份与世无争的安宁。
父亲终是不听劝阻,在今年春上将那几亩荒芜着的田地都种上了玉米,还在屋前屋后开垦了一大片荒山,请人种上了玉米。长势喜人的玉米杆让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可到了收割季,看着一地渐黄渐枯的玉米杆,和耷拉在玉米杆上的玉米棒,却又是那般无可奈何,他跛着疼痛的脚,一天一点地掰下玉米棒子,往家里搬,他那辆三轮摩托车可是个大功臣,不然父亲还真是没有办法。
而我们在城里,都身不由己地各有各的工作和正在上学的孩子,寄了钱让他请人帮忙收,可父亲只花钱请人帮了一天,就不舍得再出钱了。我们急也是无法,回家的路程也不是一二个小时就能到的。便千叮万嘱地让父亲不要急,等我们国庆节回去帮他收拾。
国庆节七天,我们姊妹四个带着孩子全部回去了,却发现父亲比在城里时的精神头还要好,眼睛也不似在城里时总是见风就流泪,脸色也多了些红润。我们在家整整帮着掰了四天,中间一天还请了四个乡邻帮忙,不然还真没办法弄完,现在的农村不像过去,谁家有事乡邻都去帮忙,你今天帮了我家,明天我再去帮你家,现在都是要给工钱的,所以那些不能出去打工的人,在家门口也是可以赚个日常开销的,当然了,前提是你还身强体壮。
看着禾场里那堆得又宽又高的玉米堆,老父亲的眉眼都笑开了,好像那几万块钱都已经到手了。也是巧,帮老父亲收拾完玉米我们回到城里的当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幸好收拾完了,不然老父亲又要着急了。
将玉米收回家后,盖上防雨布,等着玉米风干得差不多,便会有人开着机器来脱粒装袋买走。在等待玉米风干的时间时,农村这个时候便无事可干了,于是父亲又每天开着那辆三轮摩托车到小卖部那儿和牌友们聚会。每一次给老父亲电话,都听到桌上麻将稀里哗啦的响声。前天天刚黑时给父亲打电话,说在做饭吃,炒了一个青菜,说现在玉米掉价了,没有人去收,村里子其他人家也都没有卖。
玉米没收回来愁,收回来又愁价格,种个庄稼,人都愁老了。也难怪在丰收季,有很多农户看着丰收的粮食,却无法笑开颜,这或许也是现在的年青人不愿意呆在农村的缘由之一。其实我想念农村,想念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想念那青青的山,清清的水,可是现在若让我回去生活,我也是不愿意的,偶尔带上孩子,当度个假,倒是乐意的。
冬天快到了,父亲仍不想来城里,不舍那份自由和散漫,说让我们快过春节的时候回去接他。父亲和母亲生活了一辈子,现在谁也不想迁就谁,儿女们的多次劝说都无法改变他们,其实对于我们来说,只要他们相安无事就好,可是连这一点他们都做不倒。看着像两个仇人似的父亲和母亲,只好随了父亲的心愿,让他回到那个现在潇败,冷寂的家,嘱他有任何事要第一时间打电话来。可是我们的心里是真真的放不下,每次打电话时,他久不接,心里更是焦急和各种担心。等接通后,父亲倒是乐得呵呵笑,说能有啥事!
一辈子争吵的婚姻,有人说,在争吵中也有情爱产生,可是在我的父亲和母亲身上,我们看不到这种和谐。他们相互抱怨,相互指责,一辈子都在这种相互的冷漠中仇恨着,我们也希望父亲和母亲的晚年能按着各自的心意生活,如果现在这种情况能让他们各自都生活得自在和安宁些,也只能由着他们任性。
诺大的空荡的村庄和那座日渐破败的房屋,那便是父亲的城,一个人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