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迷离,照进老式的楼道里更增添一丝冰冷。一道倩影站在我身处楼道的下一层,她的长发披落在柔软的肩上,我仿佛再次体会到与她初次相遇时,那夜的静谧,如同象牙舟驶向星河,无声无息。
我恍惚了片刻,刚想叫住她,可脚下没踩稳,被台阶绊了一跤,我踉跄地拽住一旁的铁质扶手,一阵“嗡嗡”的颤动声传遍了整个楼道,她头也没回,像是受到了魔鬼的惊吓,慌乱地朝楼下跑去。
“天歌!”我叫道。
可她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发了疯一样跑下楼,我连忙追了上去。
“天歌,别害怕,是我!”我竭力地喊道,可是嗓子却像哑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场景像是黑白默剧的一幕,显得我有气无力的。
我加快步伐追赶,可她的身体却愈加轻盈,幽灵般地在楼层之间跳跃着,无论怎样都与我保持着一层的距离,视线中的她触手可及,却又在离我远去。
许久后,我面无表情地迈开双腿奔跑着,渐渐忘记了自己这番疲于奔命的目的,直到我耳边传来玻璃清脆的碎裂声,我才猛然发觉,她撞碎了楼道的玻璃,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我扑到破碎的窗边,凛冽的狂风从黑夜里倒灌进来,阵阵凉意钻进皮下的毛细血管,唤醒了我的麻木。
我缓缓睁开眼,原来这都是一场梦。
中秋之夜。
星辰正要入睡,人却苦涩得清醒。我翻过身去,被窝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温度,身旁冰冰凉凉的,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睡意全无,我靠在床头,身旁的台灯正亮着,屋内被一团暖黄的光所笼罩。我环顾四周,物件的摆放和布置还是依照老样子,而我尽量让家中保留原有面貌的原因,是因为我害怕她的离去,害怕有一天她的样貌在脑海中变得模糊,害怕我再也想不起来她的存在,哪怕她对我是如此的重要。
我是陆之遥,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那是农历十五的夜晚,一位正要去孤儿院值班的女老师在门口发现了还在襁褓中的我,她说当晚圆月高挂,漫天的雪花肆意飞舞,好似要冰封周围的一切,而月光柔和地洒在我身上,清澈且温和,隔绝了人世间的冷漠与无情。
大雪封城,那晚女老师为了交接班,从家里到孤儿院走了好长的路,步步脚印留在雪地上,像是月老牵出的一条红线,路途遥远,当她走到院门口发现我时,总会产生一种错觉,就是认为我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所以为我起名叫作陆之遥。
自打小时候,我就和院里的其他小孩子不一样,我很少和周围的小孩子打成一片,往往喜欢一个人独处,特别是每逢夜幕降临,我总会跑到天台上,蜷缩在凸起的石阶上望着月亮。老师说我是一个内敛含蓄、喜欢思考的孩子,其实我并没有思考些什么,只是觉得月亮好美,而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后来,我通过院里配套的义务教育,一路开挂考上了W市一所知名大学,这种情况发生在孤儿院里是极为少见的,就如同在垃圾堆里发现一粒金子般珍贵,院长和老师对此喜出望外,像是过年一样庆祝了一番,可只有我能感受到,命运的齿轮仍按照它原有轨迹转动着,而那根长长的纽带一直拉扯着我的神经,直到我遇见了她……
昨天是颂天歌的葬礼,按照遗愿,我将她葬在桂花树下,她曾跟我说过,这样就可以变成嫦娥,每逢中秋与我团聚了。可我知道,我并不是后羿,没能从死神手中挽回她。
葬礼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这个季节本就少雨,可那天却反常地下着绵长的小雨,而那本应也是个迎接平安喜乐的日子,可她却撒手人寰,我一切的幻想便随之破碎了。
直到现在,我都很难相信一个拥有美满家庭的人会患有重度抑郁症,也许,她是替我到深渊代为受难吧,毕竟对世人而言,一个孤儿因缺失家庭的关爱而患有抑郁症,才是理所当然的,可她,却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和我在一起,用炽热的爱填满了我干涸的沟渠。
不同于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她的葬礼显得十分清新且简洁,参加葬礼的宾客也不多,除了我们俩人的同学,就只有我和她的父母,这便是我和她全部的世界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之间已经足够有趣,并不需要太多的朋友。
她的母亲一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抹着眼泪,不停地哽咽,而父亲却异常沉静,久久看着墓碑,止不住地叹息。比起这样,我更希望她的父母能狠狠痛骂我一番,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对我做些什么,只是在离开之前,颂天歌的父亲淡淡地对我说:
“之遥,你还欠天歌一个婚礼。”
我知道他努力板着脸、咬着牙不是出于对我的愤恨,是太过伤心,而此时的我听到她父亲的话,却再也绷不住内心的伤感,内疚得痛哭流涕,直到我哭成泪人,连自己也分不清,湿润的脸颊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可这一切没人听得见,都被埋没在淅沥的雨声中。
本科毕业后,我在W市做了一名刑事律师,而她也研究生毕业,在当地一家知名外企就职,在别人眼里,我们就好像一对神仙眷侣令人羡慕不已,未来好似星星点点的,有着无尽的可能,就这样,我们在W市租了一间小房子,住到了一起。
我知道颂天歌选择远离家乡的理由,无非是为了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我,内心有些卑微,特别缺乏安全感,所以当她向我提出,让我和她一起回老家的家族企业工作时,我断然拒绝了她。
那时我已经被当地的一家红圈所正式录用,我不想依靠别人,我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样可以给她很好的未来,为此,我将租住的屋子布置得特别温馨,就是希望她能知道,我也可以给她一个家。
其实,她的父母一开始不太同意我们在一起,因为我是个孤儿,家庭是破碎残缺的,这样的人从骨子里就愈加缺爱,而颂天歌是家里的独生女,将宝贝疙瘩交给一个可能有性格缺陷的人,换做是谁都很难放宽心。可面对父母的质疑,颂天歌却表现得异常坚定,她相信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彼此喜欢的两个人,无论结果的好坏都要一同走下去。
可事与愿违,命运总是喜欢借着现实的双手,无情地捉弄着世人。律师的工作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背地里却异常辛苦,没有长年累月积攒的人脉和资源,想在W市闯出一片天简直是痴人说梦,因此我常常应酬到很晚,在觥筹交错间疲于应付,每当深夜时分,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携带着一身酒气瘫坐在家门口,已经无力再像常人一样,给她一个温馨的拥抱。
即便如此,她从未责怪过我,甚至都不舍得冲我发脾气,每次半夜酒醒,她都环抱在我脖子上,像个小孩子依偎在我怀里安然熟睡。令我更加愧疚的是,每次酒醒时,我都记不清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东倒西歪的我总是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我只能凭借想象,在脑海里浮现出她跌跌撞撞,搀扶着醉醺醺的我,十分吃力的样子。
愧疚使我愈发自卑,自卑得只能依靠一身西装来掩饰内心的弱小,在灯红酒绿的倒影中,我仿佛看到了脆弱不堪的自己。
记得有段时间,我和颂天歌之间频繁地发生冲突和矛盾,两人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家里的物件也常常被砸的乱七八糟,然后夺门而去。
“陆之遥,你根本不爱我。”这是她在吵架时经常对我说的话。
日复一日,我们在无数次的争吵中变得麻木不堪,却始终不舍彼此,甘愿就此消磨。
直到有一天,颂天歌告诉我,她感觉自己的脑袋上好像顶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很重,压得她喘不过气,从那以后,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经常厌食,时而沉默寡言,时而情绪极端,直到我带她去医院看了心理医生才知道,她患有重度抑郁症。
医生告诉我,根据他的测试,颂天歌在外企面临的工作压力极大,繁重的项目已经把她压垮了,这种情况需要借助足量的药物进行治疗。我知道,工作上的事她从未向我提起过,我能够理解她不愿对我诉说的原因,无非是害怕我工作分心,怕我胡思乱想,怕我变得更加自卑。
我想把患病的事情告诉她的父母,可她却严厉制止了我,她说如果这样父母肯定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她不想这样,她舍不得和我分开。
我也不想。
自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她吵过架,她辞掉了工作,而我推掉了大部分应酬,工作之余腾出时间和精力在家里陪伴着她。我发现她经常在半夜哭醒,一个人蜷缩在床边,默默告诉我,她仿佛掉入了一道无尽的深渊,在梦里不停地下坠,她极力想要摆脱那些噩梦,却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她害怕一个人,害怕黑暗的地方,也正因如此,我渐渐养成开着台灯睡觉的习惯。
再次到医院复查时,情况并未好转,医生再三向我郑重声明,患者可能具有强烈的自残和自杀意愿,仅依靠药物不能保证人身安全,更不用说治愈了,她需要更多的陪伴和照顾。
那一刻我彻底慌了,连忙打电话通知她的父母,颂天歌得知后朝我怒吼了一通,拒绝了她爸妈要接她回家的提议,于是她的父母就暂住在我们的家里,我白天工作不在家的时候,颂天歌就由她的父母来照看。
本以为我可以保护好她,可意想不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法庭作最后陈述,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却振动得不停,我抽空瞧了一眼,发现竟是颂天歌父母给我打来的几条未接来电,我感觉不对,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于是急忙编辑了短信询问是怎么回事,很快我便收到了回复:
“天歌出事了,你快点回来!!!”
看到回信的我瞬间堕入冰窟,心气骤然全无。
“陆律师,怎么了?”身旁的助理看我情绪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女友出事了,我得马上回去看看。”我慌慌张张地向法庭说明了紧急情况,将庭审交给了我的助理,在当事人不解的眼光中,匆匆离开法庭,然后在路边打的赶回家去。
途中,心神不宁的我开始胡思乱想,脑海里浮现出着无数种可能,我赶紧拨回了电话。
“天歌怎么样了???”我焦急地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叹息声中夹杂着救护车警笛的悲鸣。
“……天歌午睡起床后就显得很不对劲,她的情绪很暴躁,嚷嚷着要看月亮,可当时正是下午,哪有什么月亮啊?”
听完我一愣,揪着心继续问道,“那天歌有按时吃药么?”
“唉,药都是按时吃的,再后来她就跑到浴室洗澡。一开始里面还有动静,可后来过了很久,我和她爸发现里面安静得异常,急忙敲门询问,里面半天都没动静,我们索性撞开房门冲到浴室里面,发现她不知道从哪弄了把小刀,躺在浴缸里割腕自杀了,你没看到,那整缸的水都是血红的……”颂天歌的母亲再也说不下去,接着便无助地哭泣起来。
我不忍再想象当时的场景,不经意间竟咬破了嘴唇,一股血腥味随之传来。
“千不该万不该,我就不应该让女儿跟你在一起!你赶紧到W市人民医院吧!……”说完,电话那头便挂断了。
我强忍着泪水,让司机调转方向,只感觉天旋地转,浑身疲软无力地瘫在后座上,一时间无法接受发生的事情。
等我赶到医院时,只看见颂天歌被缓缓推出手术室,她的头上蒙着轻薄的白布,我多么希望那是神圣的头纱,她的父母站在旁边,悲痛万分,看着医生走出来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漠然离开。
轻轻掀开白布,那天使般的面容显得些许苍白,她的嘴角仿佛在笑,眉宇间清澈且纯净,我知道,她解脱了,再也不会有那些无休止的噩梦打扰她。我突然想抱抱她,可她的身体却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记得有天夜里,我们躺在床上,她靠在我怀里温柔地向我问道:“之遥,你说,我们俩老的时候,谁先会死啊?”
我瞪了她一眼,假装恶狠狠地说道:“胡说什么呢!啊呸呸呸!”
“唉呀,就是问问你嘛,快点回答。”她戳了戳我的胸口,撒娇地说道。
“额……那还是我先死吧!”我答道。
“切,你这人怎么这样自私,你要是死了,可就留我一人痛苦地活在这世上了。”颂天歌撇着嘴,想了想又继续说道,“还是我先死吧!”
我不耐烦地想要结束这个糟糕的话题,刚要开口说话,她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要是先死了,你就找别的小姑娘去了。”
我听后哈哈大笑,一脸戏谑地对她说:“所以还是我先死吧。”
“不!我们都要好好的!”她赶紧抱住了我……
这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我脑后传来,医院之后的事情我不愿再想,我缓缓下了床,捂着脑袋出了卧室。
客厅的书架上摆放着一本复刻的古籍,那是我和颂天歌在学校时一起看过的一本书,我走上前去翻开《月相轮回》那一章,书页里夹的一张纸条打着转儿,掉落在脚边,我捡起来发现上面写着:
“之遥,我发现,星星是自由的,可月亮却始终受制于地心引力。自从我遇到你,就注定无法逃离,我一直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可即使再次面临选择,我还是愿意和你在一起。颂天歌留。”
笔墨的痕迹力透纸背,我轻抚那些熟悉的字迹,找寻着她的存在,不禁潸然泪下。
此时正是中秋之夜。
人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可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陪伴在我左右,此时的我倍感孤单,我走到阳台上拉开窗帘,月光映射在脸上,我闭上眼睛,怀念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此时月色正浓,那玉盘圆润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