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着眼前的孩子,好似有些唏嘘,从他降生来到这个世间开始,他就一直在观察,他是如何从一个巴掌大的婴孩成为一个能够独自一人进山采药的少年,又是如何在那个寒冷的凛冬天气,成为了一个孤儿。
凄惨?可怜?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对于这个已经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人而言,他看过了多少生死离别,有经历多少风雨沧桑。
如今的这座天下,人本身就是被分为三六九等,最底层的这类人,哪有什么尊严和选择,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苦点,累点,又算得了什么?得过且过罢了。
老人这次没有拿他那从不离身的老烟杆,只是凝视了他许久,最后问道:“想清楚了么?”
林雨露咬了咬嘴唇,重重的点头道:“答应了的事,我都会去做的。”
老人沧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柔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动身吧,无论结果如何,尽力就好,我会用一道符咒护住你的魂魄,不会让你被那里的空间裂缝和仙罡之风给撕裂吹散,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一柱香时间内,你未曾见到我那位老友,便摘下那枚符咒,自然可以回来此地,听懂了么?”
林雨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草鞋,轻轻点头。
随后,老人轻挥衣袖,一阵狂风宣泄,似有龙鸣声响彻天地,林雨露只觉得脚下一轻,眼花缭乱,他闭上了双眼。
再睁眼时,便到了一处白茫茫的地方,脚下像是踩着木桥,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白雾,桥下似乎有水声潺潺流淌。
他身边老人眼神似乎有着看不清深浅的追忆,怔怔无神,愁肠百结。
回过神过,老人便不再言语,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从袖中掏出一张古朴发着淡淡金光的符箓,上面刻画着繁琐复杂的古怪花纹,一阵淡淡波动伴着心跳声,渐渐骤起。
他将那道符郑重的贴在少年单薄的胸前,淡然念道:“赦”。
下一刻,林雨露感觉自己瞳孔瞬间放大,心跳颤动间,他好似往前一步前倾,消失在了原地。
回头看,白茫茫的一片,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古桥上,老人身边一淡淡清光闪烁,一个挺拔身影渐渐清晰,竟是那位小镇上的教书先生,一身儒袍青冠,手中却拿了根玉白道簪。
老人见他来,并没有惊讶,只是说道:“答应你的,将你那枚簪子放在那孩子的身上,至于你能否做到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教书先生一袭青衫无风自动,轻笑道:“在下年幼之时,最喜欢之事就是于人打赌,虽逢赌必输,但随着我渐渐长大,便再也没有与他人有过赌约,老神君......”
老人罢了罢手,示意他不可提那个称呼。
教书先生转口道:;“老前辈在这孩子身上与我打了一个赌,老前辈赌他输,而在下却赌他赢,只是有一些疑惑,还请赐教。”
老人转过身看着这位风度翩翩的儒家君子,很难想到,这位脾气极好的男人,曾独自一人,幻化万丈法相,一脚踏平了一整座山岳大地。
“你想问,我既然知道他不行,为何还要在他身上浪费一张品秩极高的神符对么?”
“确实如此,一介凡人,如何让老前辈这位天底下最不该在乎凡人生死的存在,对他网开一面,心生不忍?还请前辈为在下解惑。”
“老夫做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你们所在乎的东西,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偏偏你们不去计较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却很是有趣,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教书先生沉眉思索片刻,长辑不起,叹息道:“李亦秋受教了。”
老人摇了摇头:“你本是绝顶聪明之人,无需聪明反被聪明误,至于你的境界,我是看透却不会说破,你自有打算,万年之后,如今的天地自然与之前是不同的了,你身为儒家弟子,却身负三教合流,这般大气象,就连本尊,也要赞叹一句“真乃神人也”,若是将你放于万年之前那处战场之上,恐怕也是一桩极为壮观的景象。”
李亦秋洒然一笑,负手而立,谦声道:“老前辈缪赞了,这这一座天下,藏龙卧虎之辈何其之多,在下这点微薄道行,不值一提。”
老人斜看他一眼,冷笑道:“读书人,果然虚伪。”
李亦秋叹息一声,看向前方,透过层层白雾,似乎看到了一道封闭了无数岁月的洞天之中,那个少年接下来该面对的命运抉择。
他怅然道:“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老人点头道:“那就看我那老友能否愿意见他一面了。”
好似在镜像的空间中,四处都是透明的,林雨露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却发现自己脚下,却有另一个自己相反倒影,他蹲下身,好奇的摸了摸脚下。
“冰”这是一反应,冻得他心魄一震。
当他站起身来,这种奇寒的感觉又突然消失了,他有些疑惑的往前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面模糊的门,泛着涟漪水漾。
他手指轻轻点了点那道水门,一声惊呼,一道淡蓝色流光绽放,将他整个人吸收了进去,消失在了原地。
捂着头,他警惕的朝四周看着,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看不清多长的跨天云桥之上,桥下是淡淡飘散的云雾,头顶处,九只浑身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炙热金乌,站在一棵没有一片叶子的通天古树之上,用那尖喙梳理着翅间羽翼,一缕缕金色的余晖洒下天地。
他茫然的往前走着,这番画面震惊了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少年。
直到他看到了一面浮在半空中的古朴铜镜,与他同高。
一动不动,静悄悄的好似这般等待了无数年......
脚步不听使唤的走了过去,他透过铜镜,看见了自己刻在内心深处,最悲伤的一幕。
那是个很冷很黑的夜晚,天上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地上铺满了白白的一片。
一眼望去,白雪皑皑,煞是好看。
一个破旧的茅屋内,一个手上满是冻疮的小孩子半蹲在地上,紧张的看守着眼前的最后一炉汤药。
自从他出生后,就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娘亲,只知道别人说那女子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病魔缠身的可怜父亲,跟着一个外乡人,连夜逃出了小镇,只留下刚刚满月的婴儿,在襁褓中痛哭流涕。
可怜身子孱弱的父亲干不了重活,只能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老黄牛,到处求刚刚诞子不久的妇道人家,只求给孩子一口奶喝,好养活这个苦命多嗟的可怜孩子,不能让他没了娘后,活不下去。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在孩子七岁之时,男人还是倒下了,再一次上山砍柴之时,晕倒在了灌木丛中,是去山里打猎的邻居发现了,背回来的,那时候,他只剩下半条命了。
若不是还有个孩子,男人应该早就不想活了,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总不能让这刚刚懂事的孩子,没了娘亲,再没了爹。
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从来没有问过男人娘亲去哪了,或者去做过一桩错事惹他生气,本来,男人准备这次去镇上集市卖完菜后,用存着的积蓄,送他去镇上唯一的私塾读书,据说那个新来的先生学问可大了,以前曾是外面一个大书院的山主,名声吓人的很。
只是,可惜瘦弱的像竹竿一样的男子最后还是倒下了,这一倒,便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七岁大的孩子到处乞求,求这些叔叔婶婶,伯父伯母能够救一救他唯一的父亲,可惜,世态炎凉,终究没有人来伸出援手,他只能去瞒着父亲,拿了那本来是存着给他上私塾的所有积蓄,跑去了后山的药铺里。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那个一直躺在药铺后院的老人,老人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没有了下文。
当孩子捧着金贵的药材回到家后,仔仔细细的按照药铺那些伙计教他的煎药方法,小心翼翼的用借来的药炉煮着一份草药,当草药的香味飘出来后,少年那张冻得发紫的小脸,第一次笑了出来。
虽然喝了几次买来的中药后,男子气色稍微好了些,却依旧不能下床,少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喂他喝稀饭,拿尿壶,擦脸,净身......
最后,看着只剩下了一小包药材,少年红着眼眶,蹲在地上,偷偷擦着眼睛。
这一晚,男子好像是回光返照,他用力爬了起来,靠在墙上,笑着摸着少年的头,一脸泪痕。
“雨露啊,不要恨你娘,就算以后长大了,有本事了,也不许记恨,她也是没办法,谁愿意丢掉自己的儿子不管呢......”
孩子脆生生的小声应着:“爹,我听你的话,我不恨她。”
男子就那样一直看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看着孩子小心翼翼捧来,放在一旁护着的最后一碗中药,摇了摇头。
深夜时分,男子面色惨淡,身上的被子上满是鲜血,他始终没有喊出声。深怕惊醒了好不容易在一旁累得睡过去的孩子。
“为什么,我会有这么一个听话的儿子,为什么,他偏偏是我的儿子,老天,你瞎了眼么,我是有多大的罪孽,你惩罚我一个人就够了,为何要连我的儿子一同遭罪......”
他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冷的漆黑的夜晚,就那样笑着摸着少年的小脸,睡了过去。
铜镜外,林雨露无声痛哭,他张着嘴,嘶哑着喊了一声:“爹,一路走好......”
在距离此地极远处,一个破旧的石台上,坐着一个人影,怔怔出神。
水面上,浮现着少年的一幕幕场景,出生,长大,挫折,成长,历历在目。
直到看到那一夜,饥饿的在陋巷里艰难前行的少年,三步一回头,长长的街道上,无一丝亮光。
直到有一扇门缓缓打开,一个女子身影被屋内烛火拉的斜长,朝他挥了挥手。
本来目光灰暗的少年眼神瞬间闪烁无比璀璨的人性光芒。
画面定格在了那一刻,水波荡漾,一条条金色的丝线破水而出,绽放而开。
那人影微微抬头,幽幽叹了口气。
霎那间,这片天地好似崩塌,日月变色,方面千里间,像是破碎的镜面一般,“咔嚓”一声,消散殆尽。
林雨露眼前,好似镜花水月,一切事物消失不见,只见到苍穹尽头,有一个高大身影,一步一步走来。
一袭长发及地,白衣飘舞。
那人伸出一只素白小手,笑道:“等你许久了,少年。”